衙门外闹事的人不少。周冶放眼一看,就瞧见其中一些并非善类,藏在人群里,不时挑唆着闻讯而来的家属。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周冶自己出面反而显得重视,便只让涤砚出去,说是衙门在帮着翻修义庄,整理南山的荒坟,打发众人。
那些人自然不依,闹得沸反盈天,一时却也不敢真冲衙门做什么。
但周冶知道,若是一直这样僵持下去,那些人难保不会制造些流血冲突。到那时,本不愿意闹大的双方,便都被架起来,下不去台了。
周冶略一沉吟,还是走了出去。他一出现,底下便起了一阵骚动。
周冶的目光来回扫了一圈,便见那几张在背后挑唆的面孔,隐有得色。
周冶目光幽深,冲他们笑笑。那些人不自觉地躲了躲。但周冶并没打算理他们,只大手一挥道:“来,笔墨摆出来!”
官差将已经备好的桌子和笔墨摆了出来。
周冶对那些家属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担心亲朋好友尸骨不宁,此乃人之常情,我自是理解,也定然支持。这样,谁不放心,便可前去将葬在南山的亲友尸骨迁走,重新安葬。衙门绝无二话。”
底下的人听了,都有些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了起来。他们只是想让衙门给个说法,并没想过要迁坟安葬。
周冶一指门口的桌子,“不过,谁要迁,得先在这儿记个名,然后回去将你们准备重新安葬的地方找好,殓葬的棺椁银子一应备好。衙门的人去验看了,确有其事,就可以去南山义庄领取尸骨。”
此话一出,底下当即交头接耳起来。
“这得多少银子?”
“犯得着吗?”
“谁有那个闲钱啊?有钱当初也用不着让南山义庄收了。”
周冶瞧着底下人各异的表情,含笑继续道,“当然,那些明明有能力给亲属安葬,却在这些年里,故意不替亲人收葬,蹭南山义庄和衙门的银子,浪费公帑的,一经查明,也是要罚的。”
底下的人又是一片哗然。
“这要怎么个罚法?”
“要……罚钱,还是吃牢饭呢?”
撂下这话,周冶不再多说,转身便回了内堂。
洗墨跟在一旁:“公子,这事儿瞒得住吗?你如今这么骗他们,等他们发现了,不得闹得更厉害?”
周冶道:“这不过是个暂时的安抚之策。梁云钦现在就把消息放出去,就是想用这些人的口,阻挠我们办案。若是让他们这么闹起来,甚至都跑去义庄,我们还怎么查?南山那么大,我还能拿个盖子盖住不成?”
他顿了顿,叹道,“等查明了案情再公布吧,届时,便说是衙门翻修义庄,整理荒坟的时候发现的问题,什么也不耽误。”
门口的笔墨摆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只围在那儿乱糟糟起瞎哄。
洗墨笑道:“还是公子有办法,一说真金白银,都不动了。”
外头一直那么闹哄哄的,周冶在外书房里,倒是静得下心来,一本接一本地翻看着回雪送来的书。翻了几本,他便不由感叹,也不知孟珂到底花了多少时间,竟将这些如此偏门的杂书,收罗了起来。
等他从书上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外头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散去了。他转了转酸软的脖子,陡然瞄到窗边有个黑影闪过,吓了一跳。
“公子看什么呢?”侍剑在一旁冷不丁地出声,见竟又吓了他一哆嗦,笑道,“吓成这样?”
瞅了一眼他手上的书,“难道是鬼故事?”
周冶长吁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讥笑道:“可比鬼故事吓人多了……”
正这时,洗墨带了红荔进来——窗边闪过的人正是她。
“大人,小姐有请。”
***
周冶直接合上了书,跟着红荔回了内院。
他脑中还转着书中的种种离奇之事,浑然忘我地走进了竹雨院,就像多少次回来一样。
进了院子,他突地想起如今住在这儿的是谁,不由顿住了脚步,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抬眼一看,院子里黑漆漆的,竹影摇曳,夜寒侵人。屋子里灯火通明,孟珂正坐在窗下,影子正落于窗棂上。
而她那份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此刻也随着窗上的影子一起被放大了,就如一幅灯影画。每一处都浑然天成,都完美无暇。每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随着她的一抬手,一低头,他只觉得心口涌出一股潮水,温柔却有力地拍着他的胸口。
正这时,回雪轻轻推开了半扇窗户。
窗内正腾腾冒着热气。孟珂面前摆着个小火炉,她竟在煮酒。
周冶一笑,这样的夜里,喝点热酒,正正好。
哪怕只是看着这场景,他那一身的阴冷,透骨的寒意,登时便散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贪恋地看着这扇窗,心内不由升起个念头:如果他在这样寒夜归来,有这么个人在等着他,有这么份温暖的烟火气在候着他,人生,好像也就……足矣。
这些年,他常年在外游历,连年节也不思归家,一直也没觉得自己对所谓的家有什么渴慕。可就在这一刻,这个画面就这么撞入了眼帘,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心坎。
而这个念头一冒出,倒把他打懵了一瞬。
他这才在心里面对了一个事实——自己这些日子,办完事便想回来,有闲暇也不大想往外跑了。他原只道是她客居在此,又是自己惹出来的病,合该日日关心她的病情。若是带她出去吃喝玩乐倒也罢了,怎么也不该把病人仍在这儿,自己一个人出去享乐。
他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了这么个人,县衙这个原本只是前院上值,内院睡觉的地方,倒像变了似的。
洗墨见他呆立原地,半晌不动,忍不住问:“公子,不进去?”
周冶回过神来道:“进,进。”
到了门口,他整了整神色,才提步入内。
“小姐亲自煮酒,幸甚。”
人未至,夜风先送了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进来。
孟珂一抬眼,便见帘后飘出墨蓝的衣袂,那人携着夜风而入,倒格外衬出了他身上的出尘之意。而他的这种出尘,也格外不同——出世的味道少些,卓尔不群的味道多些。
他个子本就很高,往哪儿一站都是鹤立鸡群的样子。她此刻坐着,更觉得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如谪仙降世,而那仙中还透出些魔气来。
她也不知道,他这么个人为何能将入世与出尘的气质都混于一身,仙气和魔气也混在一起,却并不突兀,反而显得更有味道。就像一款况味复杂的酒,有不同的味道可品。
她不由低下头,笑了。
而周冶一踏进屋内,便见孟珂抬起脸来,一张剔透如冰雪的脸,带着每一分一毫都拿捏准确的自持,却偏偏能在自然、舒展之态中,极尽优雅,自成风流。
她没说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闪着清透又温润的光,随即眨了眨眼,低下头,浅浅一笑。
最是那一低头,一浅笑,便如春水消融,荡起了周冶胸口无限涟漪。她太适合这种浅笑了!
他愣了愣神,被洗墨一推,忙又回过神来,走到孟珂对面坐下。
孟珂提勺,倒上一盏,推到他面前:“散散寒气。”
周冶冲她点了点头致谢,接过来小酌一口,暖酒直入肺腑,酒气随即盈了上来,那里里外外的寒气,当真都不见了。
孟珂抬起勺子,他推过空盏去,又满上。
接连饮下三盏,周冶心口原本就荡漾的涟漪,也随着酒气一层层往上荡漾开来,眼前人的动作也慢了,声音也远了,竟有了些微醺的错觉。
他笑着看孟珂:“这可是罚酒三杯?”
顿了顿,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怎么,怪我来迟了?”
这话顿时暧昧。
孟珂难道看他这般说话,手上不由顿了顿,笑了笑,大方道:“公子说笑了。”
周冶却道:“其实,我这人惯爱说笑的,只是在小姐面前,从来未敢放肆。”
孟珂抬眼看着他。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是久久地对视。
有些情愫,虽从未点破,但只一眼便知。
***
但她能做什么,会做什么?什么都不会。孟珂挪开了目光,端起酒盏,小抿了几口。
连陪着她走过这最难一段路的卢宽,她也将之隔绝于高墙之外,何况他这样一个半途遇到的……路人。她这样狠心的女人,对自己狠,对卢宽狠,又何况是出场这样晚的他?
周冶笑了,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长气,只道:“小姐,不爱喝酒?”
虽然没有一起喝过酒,但他有一种感觉,她是会喝酒,酒量也必定不低的人。越是她这样内里藏着比谁都多事的人,越需要一个出口。越是时刻克制的人,也越是压抑。也不一定是喝酒,但必然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
孟珂看了看手中的酒盏,抬了抬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坦诚道:“有几年,喝得不少。”
那三年,她去了不少地方,试过很多东西,体验过不一样的生活,也……喝了不少酒。
她抬眼看着他,笑道,“其实也不是我要喝的,都是……二哥哥,总拉我作陪。”
卢宽的酒量比起一般人来说,算强了,却完全比不得她——天生清醒最难醉。每每到最后,他倒下了,她还一人独醒。
有时,她将他扶去睡下,看着满桌狼藉,一个人慢慢收拾战场。
有时,她安顿好他,再一个人就着月色,将剩下的酒一扫而空。那时候,她哭也好,说话也罢,都没人听得见。
见一提到卢宽,她便笑了。周冶的脸色顿时黯了几分。
好在,她似乎并未注意,也很快便转过了话题,“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喝醉时候的样子。”
如今想起来,她还是想笑,“第二天醒来,好多事都不记得了,但模模糊糊的,也知道自己哭了,知道自己说了些话——还是那种自己清醒的时候,脑海中压根儿都没有出现过的念头。”
她转眼看着周冶,“可是,后来再想想,那些话,倒都是真话。”
那是什么话呢?那些掩藏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话,是同谁说的呢?卢宽吗?他……真的来迟了吗?周冶深深地看着她,心中升腾起从未有过的酸楚。他心下笑道,这便是所谓的嫉妒吗?
顿了顿,孟珂又道,“后来就不怎么喝了,现在,则几乎不喝。也就是不好睡的时候,躺得实在燥了,也就喝几口,散散闷。”
“为什么不喝了?”周冶问。
是怕暴露,怕说错话,怕说多话?她当初到底说过什么?让她连这唯一的口子都不给自己。
谁也不依靠,谁也不诉说,就这么一个人扛着一切,时刻清醒地走每一步,一时一刻不得放下,能睡得好、吃得香吗?能不生病吗?
过了半晌,他以为她不会答了,却又听她道,“差点做错事……就不喝了。”
错事?周冶心下更揪了,什么错事?与卢宽有关吗?
可他不能问,只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道:“说不喝,就能不喝?”
“对。”孟珂笃定地道。
果然不愧是她!周冶笑了,若轮对自己的控制,天下大概无人能出其右。
孟珂道:“其实,那也只是一个契机而已。自己也发现了,不管什么样的苦痛,喝酒都无济于事。反而让自己第二天难受,甚至难受好几天,得不偿失,何苦来哉?”
“为了一时一瞬的欢愉,换更长时间的难受?一时的放肆,何苦呢?”
这话在周冶听来,却不是说喝酒了。他抬眼看着她,点点头道:“可那一时的欢愉,也许值得?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人能长久地保持清醒、理智的方式,便是偶尔发一点疯。”
“发一点疯?”孟珂一听笑了,琢磨道,“好像是有些道理!”
两人却就此沉默了下去,静静地喝着酒,听着炉火的声音,酒翻腾的声响。
良久,周冶看着孟珂道:“我现在有点觉得,小姐是真的把我当……友了。”
孟珂:“这话怎么说?”
“你愿意说一些自己的事了,愿意向我开一扇,朝向你的……小窗。”
孟珂嘴角一弯:“我最大的秘密,不是……很早就向公子袒露了。”
周冶摇头:“不一样。那是有原因的。而今夜说的这些,才是无关一切,无关是非的。是小姐你单纯地,打开心扉的……一条小缝。”
说着,朝她举起杯,“而我,很高兴。”
孟珂也笑着举起来,喝了一口。
还真是“喝一点”,周冶看着她笑了。
他原本以为,孟珂冬夜煮酒相待,自是有话要说,而那话,自然与义庄案有关。可她就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煮酒,只闲谈,如此一夜。
而这,很好。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小姐今夜就没有什么话说?”
孟珂冲他笑道:“我们今夜不是说了很多话?”
周冶笑着点点头:“‘春雪漫天不知寒,炉火映颊酒香酣。’有酒一炉,有……友一人,即便如此寒宵,也足可慰藉。”
孟珂看着他,也笑了。
人行走于天地间,难免有心寒骨冷之时。虽说,人生之路终归是一个人走的。但逢彻骨生寒之际,若得一盏热酒,一个不刨根究底,静静陪着的人,多好。
她得过一些这样的慰藉,也愿意向值得的人,给出一些。
“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候。”她看向窗外,“听雪落无声,听风声呜咽,看日升月落,看云卷云舒……”
说着,又收回目光,“品一盏热酒,赏一杯清茶……这些什么事也没有的时刻,任时光静静流淌的时刻,才是我们这辈子,真正能拥有的时刻。”
她看回周冶,朝他一抬盏,“故而,越是奔忙之际,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给自己找一些这样的时刻。”
周冶笑着抬腕饮下,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许是春天终究到了,连风雪都轻柔了起来。雪花悠悠地飘飞而下,轻灵得不像话。
只听她道:“也许,这就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呢。”
“而我们,没有错过。”周冶接口道。
两人相视一眼,会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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