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树林里,突然传出几声呼哨。那些朝着义庄和坟场靠近的人手立马顿住了,而后重新窸窸窣窣起来,却是慢慢地四散开了去。
侍剑在义庄院墙外的树上,刀已出鞘,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拢了过来,却又硬生生地看着他们走了。
却说梁云钦,虽下令撤了人,但仍一直焦灼不安,似乎在考虑什么大事,连杯中酒喝着都不是滋味了。
苏姒几番问他,他也不说。末了,她只得叹口气,放弃道:“老爷不说也罢。便是说了,我一个弱女子,也帮不上。”
说着,却又伸指戳了梁云钦一下,自得地笑道,“不过,我却知道一件事,选对了老爷这座靠山,便什么都不必怕。”
“嗯,靠山。”梁云钦敷衍着重复道,说着说着,却突然惊道,“靠山!对啊!”
他一拍大腿,看着苏姒,大喜道:“你说对了!最要紧的就是找座靠山!有了靠山,便不怕他周冶,不怕那……”
“周大人!”苏姒不屑地“嘁”了一声,嗤笑道,“他算什么啊?也就能为难为难咱们了,之前不还被满城耻笑,不还被那熹园的小姐处处为难?”
对啊,熹园!怎么把这座大山给忘了!梁云钦心道,曾怀义当初便上赶着去拜码头呢,他一死,自己就跟断了线的纸鸢一样,完全没处巴结。
梁云钦一把将苏姒拽过来,坐在了大腿上:“我的乖乖,你今日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苏姒吊上他的脖子,笑道,“那老爷可要赏我。”
“赏赏赏。”
说着,却又犯了难,“不过,只怕是巴结不上。”
苏姒:“老爷是想,抱熹园那个靠山?”
“聪明!”梁云钦点了点她鼻子,叹道,“可那樊仲荣是她的人,只怕他说了什么,早把这条路给我堵死了……”
苏姒道:“樊仲荣?老爷不知道吗,熹园发了悬赏拿他呢。说是他中饱私囊,坑了好大一笔钱,把小姐都气病了呢。不管他说没说过什么,那小姐还能信他?”
梁云钦缓缓点了点头:“这倒是!”
苏姒:“要我说,老爷现在正好顶了他的缺,既能得了这座靠山的庇护,度过难关,没准儿还柳暗花明,青云直上呢,日后还有大大的前程可奔!”
梁云钦心下渐渐转喜,又道:“可是,这也没交情啊!能找谁从中牵个线,搭个桥呢?”
“老爷糊涂了不是!”苏姒笑道,“您可是熹园的前房主,桥不早就在那儿了?”
“你的意思是……”梁云钦一下明白了,当初卖园子收钱,是不知道买家是谁,如今知道了,自然要把银子退回去,“可那钱,我也只分了一份,只曾家那份耽搁了,还未送去。”
“人都死了,老爷还认账?”
梁云钦看向她,不愧是风月场的,好多事也没明说过,但她倒是跟明镜似的。
苏姒看出了他所想,笑道:“老爷以为,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替谁办事?曾大人这个靠山都倒了,曾家如今也不出力,凭什么分这银子?再说了,他家的人,只怕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
“倒是。他还没让两个儿子沾手,他们还真不清楚这些账目。”梁云钦心道,孙九爷手里那份是拿不回来的,把曾家这一份挪了,自己便只用添一笔便好。若不是牢里还有个高升,倒真的可以放手一干。
“那不就是了!”苏姒又戳中了他所虑,“老爷先过了这关,日后便是想照顾曾家,补上这一份,又有何难?”
梁云钦点了点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等日后曾家真找了来再应付还不晚。
***
衙门内院,周冶从书里抬起头来,瞧侍剑那么早回来,还矂眉搭眼地,就知道事情没成。他也不意外,淡淡地问:“没露面?”
侍剑点头,一脸不解地道:“都围到半道了,不知怎么就突然撤了。”
“这梁云钦倒是警觉,”周冶继续翻着书,自言自语似地道,“怎么突然就回过味来了。”
侍剑在一旁坐下,无所事事地翻了翻公子手边那堆书,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公子怎么还在看账本,这假的还能看出什么?”
“账本?”周冶奇怪道,“都收起来了啊,哪里又冒出什么账本来。”
侍剑递给他:“这不是吗?”
周冶接过一看,同之前搜出的截然不同,惊道:“这东西哪儿来的,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侍剑更不知道了:“不就在这堆书里头,公子没见过?不是都拿来放了几日了?”
“之前明明没有。”
周冶往四下看了看,谁能逃过侍剑、自己,还有隔壁的雨歇,在这内院里来无影去无踪?他看向了隔壁,是她的人,还是那位已经不止一次来光顾的不速之客?
“这么说,这本是真的?”侍剑问。
周冶点点头,这正是义庄的账本,触目惊心地列出了分门别类的账目,有一具具直接卖的,有按完整骨架卖的,也有分别按颅骨、手脚骨、眉心骨卖出的……
他虽然已经知道那些人骨可能的去处,可如今看着这账本,才能真正相信,这事是真的。
人,原来真的会如猪狗牛羊一样,被称斤卖两。
原来,死无葬身之地这话,竟还有这种解法。
这简直跟噩梦一样。不,噩梦都不会做到这样的事。
周冶坐了下来,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不时拿笔记下些什么。
深夜,他终于从账本里抬起头来,哭笑不得地道:“这死人的生意,原来是这么做的。”
洗墨伸了伸脖子,犹豫要不要拿去看看。
周冶看着洗墨,冷笑一声道:“少数一些花了钱的’无名尸‘,就是你说的赌徒卖尸,不过几百文。”
他指着账本,“而这上头的卖出价,至少翻三五十番。”
“而绝大多数的尸体,则是完全无本的买卖。仅这一本账本所记,所获的银钱数目……令我这个京城来的所谓贵公子,都瞠目结舌!”
说着,抬手敲了敲桌面,“什么印子钱,跟这一比都不算什么了。在这样的暴利面前,人可不就丧心病狂了!”
让别人死无全尸算什么!让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又算什么!伤阴鸷,那都是死后的事了,比起现在就能得的白花花的银子,又算得什么!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恶气来。
洗墨拿过那账本,边看边啧啧道:“这油水,果然非同一般!”
侍剑也将头凑了过去:“那些无名尸,便是被他们这样分了尸,再卖出去。”
周冶看着侍剑道:“我想,这分尸处理之所,应该在就近的地方,不在义庄,就在附近。他们蹲守几日,应该就是要消灭罪证。”
这时,他突然可惜起来,“今日要是抓到他们就好了!”
侍剑站直了:“公子,我这就带人去,从义庄查起,一寸地方都不放过,一定把他们的地方挖出来。”
“不急!”周冶拦住了他,扫了账本一眼,“有一个人,现在可能会吐口了。”
“谁?”侍剑好奇道。
“老馗。”周冶起了身,往外走去。
“他?一大把年纪,用不得刑,又有无儿无女没软肋的,怎么逼他开口?”
说话间,公子已经越走越远。洗墨忙跟上去道,“公子!这么晚了,待明日再审也不迟,还睡不睡了?”
“不睡了。”
***
狱卒正打着瞌睡,懵懂中看见周冶径直进来,直奔那不人不鬼的老头而去。
人老了觉就少,听见动静便醒了。周冶走进牢中的时候,老馗已经坐起来等着了。
“大人深夜来此,必定有收获了。”
周冶将人都遣走,扬了扬手中账本,似是自说自话地感慨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世间竟会有这么一本,把人当猪当牛售卖的账本;会有这样一条条,把人当货的,银钱的记录。”
老馗笑道:“大人有点手段,倒有点出乎小老儿意料了。”
周冶看着老馗,却笑不出来:“我知道,你愿意开口,但你需要这案子能办,才开口。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愿冒性命之险信我一回,又是不是一定能对得住你这份信任,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案子,我必定一查到底。”
老馗扬起头:“可曾怀义曾大人的案子,大人你,不是也囫囵结了吗?”
周冶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老馗会提这个事,但想想也在理。在外人看来,他周冶跟历任县令也没什么区别,碰到地头蛇,说糊弄也就糊弄过去了。
周冶点点头:“老人家,你活到这个年纪,必然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着急的。时机不到,暂且按下不提,但那不意味着放弃,对吧?我相信,你能在义庄呆下来,必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老馗闻言笑了,花白的胡须也跟着颤:“我明白什么?我不过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懒得挪窝,在那儿等死罢了。”
周冶看着他,认真道:“当您老刻意引我们去挖坟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给了最重要的口供,还是拿命给的。”
今日若不是他周冶,当老馗说出那话的一刻,就注定必死无疑了。或哪怕只是他没整顿牢里的乱象,老馗如今也已经死了。
老馗没言语。
周冶也没指望老馗说什么,继续道:“其实,我此刻来,也不是真有什么非向老人家,问明白不可。我只是……看到这样触目惊心的事,想找个知情人,说一说。”
“我想确认一下,这不是一场离奇的噩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青天白日之下的事;是很多人知道,却让它一直这么发生下去的真事。”
周冶苦笑了笑,“在我之前的那些县令,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想的必定是:这么恶劣的事竟发生在我治下,我怎么这么倒霉?那么久的事,早不爆,晚不爆,怎么偏偏就在我的任上爆了?这也不是我干的,为何要我来承受这后果?账本上的数字算什么,也不是我贪的!”
“他们会告诉自己,那些人反正都已经死了,又不是他们杀的,更不是自己杀的。死的已经死了,得先为活着的人考虑。而义庄赚了钱,不也拿出那么多,帮着官府赈济百姓?”
“就这样,他们会从自己的利弊,考虑到活人的得失,最后会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相安无事算了。”
“比起查清这件泼天大案,他们更想阻止这案子曝光,至少不能在自己任内揭破,反受其累。”
说完,周冶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沉默了下去。
半晌,还是老馗开了口:“那大人你呢?”
周冶抬眼看他:“可是,这样是不对的。人若没了物伤其类之情,若对同类都残忍到了这样的地步,那这个世道就会真的彻底崩坏了。今日是买卖无名尸,明日便可以为了买卖而杀人……”
他顿了顿道,“只看得到罪恶的开始,却不会看到尽头,除非遇到阻力。”
“人活着活着,慢慢地就不去管什么对与不对了。”老馗看着他笑道,“大人还是……太年轻。活久了,看多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事,连对报应这回事都不太信了,还对与不对呢?多蠢的问题!”
笑着笑着,他脸色却沉静了下来,话锋一转道,“大人能走到这一步,着实出乎小老儿的意料。”
这么多年来,曾有人对着他的明示暗示装作不懂,有人发现背后水深之后悄无声息地退缩,有人反借着此事去敲诈,分一杯羹……
能去查义庄抓人,能知道背后勾当,也明白其棘手之处,还能拿到真正的账本,把这当成一件不可接受的案子来办的,眼前的周冶是第一个。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老馗也知道,这个年轻的公子虽有心,却未见得能做成。
可是,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毕竟,这么多年,也只有他这一个人能走这么远。就算他走不到最后,至少,他们都尽力了。
他还能活几年?只能一赌了。
想定了,老馗看着周冶,说道:“张举的尸体,还在。”
周冶猛地抬眼看老馗。
老馗道:“那日,我一眼就认出,此人是杨管家的手下。见他死于非命,还是当无名尸送来的,就知道背后有蹊跷,于是将他的尸首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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