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奶奶发现袭野前晚睡的是沙发,把安珏叫起来批了一顿,怪她不懂事。
这招苦肉计相当管用,之后他名正言顺地挤上单人床,安珏还不能说什么。
问就是他百试百灵的一句:“奶奶要我睡这的。”
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虽说两人睡到了一块,但到了晚上也没有做。只是面对面侧躺着,漫无目的地聊天。
过去十年的事,彼此都不想提。
那就提更早以前的事。
因此说到幼年时。
袭野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父亲:“总说不记得,其实是有点印象的。很难得才回来一次,没见过他笑。我妈很怕他,我没什么感觉。反正他不喜欢我。后来接我回去也是因为……算了,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安珏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抚。又说自己小时候也挺调皮的,不爱练琴,反而捉泥鳅掏鸟蛋,跟着小东巷的大哥哥没少干坏事。
最坏的是有回她把接线板的零线拆了,害得爷爷误触,胳膊肘吊起来挂了俩月。
安珏吓得直哭,爷爷知道是她干的,还哄她要一起保密。然后带她和表哥去小卖部,买她一直想要的公仔挂件。
俞承斌也还小,零花钱只够买一包汾煌雪梅,也舍得全都分给她。
那时他们兄妹两个,关系还是很好很好的。
袭野把她的手摊开,对上他的,竟然差那么多。握成拳,差距更明显。每个人拳头和心脏的大小差不多。所以他的心容下她是这么轻易,理所当然。
安珏不悦地拍他手背:“你都没在听我说话。”
这话有失公允,他分明记得其中一宗:“你刚说的大哥哥是谁?”
安珏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时国道上卡车经过,小石子弹起来磕到窗户,两个人顺着声响一同看过去。
也一同想到过去。
安珏笑起来:“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因为我听到窗外有不寻常的动静,水声,不瞒你说,我当时以为外头有醉汉在对着墙撒尿。”
袭野怔住,不是恼,只想说说她——万一对方是个流氓呢,这样你都敢开窗?
不过但凡她胆小一点,他就不会和她有以后。
虽说这个结果对她而言,也不见得是好。
偏她搂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口:“还好是你呀。”
他默了下:“那你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想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算了,怕你生气。”
“不行,你说。”
“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睡衣。”
安珏完全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惊之下脱口而出:“你流氓呀!”
袭野也没反驳:“所以看得很明显,你太瘦了。”
还没等安珏后悔说他流氓,他又说:“但只有该瘦的地方瘦。”
安珏气得搡了他一把,他作势往下摔,她被吓到,把他拽得死紧。但他核心力量惊人,腰背撑着半侧床板也稳稳当当,因此她反被他搂进怀中,彼此贴得更近。
等平息下来,两人都忍不住要笑,笑起来会碰到对方鼻尖。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
有天安珏半夜醒来,袭野还没睡着,她撑起精神陪他讲了会儿话。之后就没再见他失眠了。但安珏还是会勉强自己醒过来,听到他清沉的呼吸,手臂不松不紧地搂着她。
她不由得抬起头,他的睡颜近在眼前。睡着了都不快乐的样子,剑眉拧在一起,嘴唇紧抿,像是还在明中的课间伏案打盹,不愿听到打铃——她像是趴在桌案的另一端,垫脸看着,还是会怦然心动。
白天袭野早起陪奶奶去买菜,安珏睡到八点,醒来才知道闹钟被他掐了。
推开门,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响,奶奶抖着沥水篮在说安珏小时候的事,模仿她稚嫩的语气:“奶奶呀,牛的辫子为什么这么长?我能不能也留这么长的辫子呀?那时候应该才三岁半,过年我带她回渔村,田里好多水牛,她还不知道那是牛尾巴。”
袭野听着重复的片段,听不腻,还会问上一句:“后来她的头发好像没留得很长?”
“头发会吸收身体的营养,对长身体不好,大人说的时候她很不高兴,从来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哦。我们都不敢讲了。但她转头就去理发店,自己就把辫子给剪了。”
“从小就很听话,喜欢学东西,学到就回来讲给我听,像个小老师。我说数学我听不懂呀,她就给我背古诗,说社会课里面学到了,遇到水火灾怎么办……”
“后来上高中,我们就想让她搬去姑姑家住,离学校近。她怕麻烦人家,也不同意。还说自己每天上学往东,放学往西,永远朝着太阳走,多好哇。”
袭野默然许久,是想到过去很多次,在校门口看到她披着晨曦朝他走来。
他只要想到这个画面,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好得不得了。
此刻他抬头,正好看到门外的她,笑了笑,眼神恍惚柔和。
安珏怔了片刻,也冲他笑起来。
一切都让她误以为回到了高中时期,纯净安逸得不可思议。
越是感到这样的日子难得,时间就过得越快。
快到安珏三天后才问袭野:“你最近都不用出去吗?”
袭野用药皂搓着手,示意她往桌上看:“不用,你先尝下焖罐肉的味道会不会太淡。”
安珏下了一筷子,颇惊异:“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做啊?太好吃了。”
很多年前,他和她提过一家国际高中的食堂,这道菜做得尤其很好,想带她去尝尝看。可惜后来没能成行。
或许她忘记了,但他记得。
看到安珏又尝了几筷子,袭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吃过这顿,我们就走?”
安珏睫毛一颤,总觉得他话里有没说出的含义,还是点头:“好。”
这顿晚饭吃得很慢,奶奶也有预感,交代安珏把东西带好,饭后又是送到了巷口。
安珏叮嘱奶奶按时吃药:“去医院挂水通血管的时候,我会回来。”
“不用回来,高阿婆会陪奶奶去。”
“以前都是麻烦人家,我在潭州就该我来啊。”
奶奶不置可否,转头对着袭野笑了:“小盛,那玉玉就拜托你了啊。”
明明没什么的,安珏就是有点鼻酸。
袭野把她往怀里收了收:“奶奶放心,我会的。”
上了车,开出去一段路,安珏还在看着后视镜。这么远的距离,奶奶肯定看不清他们两个了,却还是站在那里。
袭野一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
她收回目光,抬指刮着他掌心:“嗯。”
车里循环放着《逍遥游》,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了音乐会员。
“黄梁啊一梦,风云再变。
洒向人间是怨尤……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如与天竞自由。”
先前安珏来过澹怀坊两次。
一次是为着给钢琴调音,走的小区正门。
第二次她在来的车上睡着了,醒时已经躺在沙发上。
原来进小区要先穿过共同栅栏,之后走地下独属车道,再过一道感应门,才算到达。
车子停稳,靠着那辆熟悉的科尼塞克。
安珏留心看了眼引擎盖上的刮痕,已经修复好了。
私家闸门在后头降下,发动机熄火。在外都不锁车,这里就更不用了。
他一路牵着她,三面玻璃围成的电梯直通入户。之前来这里的时候,她有注意到客厅楼梯旁有扇玻璃隔间,没想过是这个用处。
安珏看着旋钮上的数字,始知不算地下车库的话,这栋别墅果然是有四层。
从客厅出来,一室昏朦,她转头问:“灯的开关在哪……”
没问完,嘴忽地被堵住。他大手垫在她背部,抵住墙面时发出一声闷响。
突然,安珏低呼一声。是鞋跟碰到了踢脚线上的漫反射线性灯,地上蓦然浮起一圈光晕。
袭野放开了安珏。
他不该急这一时半会,不该把沿途的美景当成最后的目的地。他不想她误会,而那误会又全然是真的。伸手整理她的衣服,整理完他又将指节往墙上轻轻一敲。
智能灯光一呼百应,满屋都亮了起来。
客厅之中安珏最能一眼看到的,还是那架三角钢琴。
而琴盖上摆着一大捧卡门玫瑰。
安珏走过去抱起花束,还没来得及开心,又看到琴凳上放着个箱子。
走过去看清,果然是贝希斯坦的调音工具组。
最初来到这里调音,她说没有专业检具无法进行。本以为这事情早已揭过。虽然之后袭野确凿是去过德国,但她不知道他原来还去了一趟萨克森州。
那么这个东西,他应该买回来挺久了。
她心里不无雀跃:“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买了这个?”
“忘记了,这也不算什么礼物。”他笑了下,“玫瑰喜欢吗?”
“很喜欢。”
“你喜欢鸢尾,但第一次正式送花,还是想送玫瑰。”
毕竟意义不同。
何况她已经跟他来到这里。
两人忽然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气氛再度卡壳。
袭野目光落在身后的钢琴上:“要不要弹两首?”可没等她回答,又立刻说,“不是让你表演的意思——”
“我知道,”安珏还红着脸,“但我说了你别笑,其实这些年我很懒,都没怎么好好练习,已经不怎么会弹琴了。”
“那有什么。”他面朝楼梯,下颏一抬,“我先把你的旅行箱拿上去。”
“嗯,好。”
袭野言语平稳,却走得很快。
安珏存了个疑惑,放下花束,也悄然跟了上去。
主卧在三楼,里头开着灯,她一推门就开了。
袭野站在床头柜边上,眼中有稍纵即逝的慌乱。手中攥紧了什么东西,定住神,还是笑了一下:“怎么上来了?”
少见的失态。
这种失态很容易让人想歪,但安珏懒得想。
她是直接上手抢。
袭野就没提防过她,东西转瞬落到她手里。
安珏转着药瓶,看不懂的德文,但已经大致猜到药效。过去他说医生治不好是真的。心脏被狠狠砸中,滋生出大片溃疡,疼到发抖:“吃多久了?”
袭野默了默:“很少再吃了。”
她还是问:“多久?”
他没有回答,却胜似回答。
安珏走近前,摸他的脸,难过得没办法:“一直都睡不好吗?”
他片刻失神,顺势捉住她的手:“没有。”
她吸着鼻子:“那会经常难过吗?”
“现在好很多了。”他抱住她,将她拢在心口,不能再珍重。
安珏明白他的意思。
抬起头,手指按在他太阳穴,里头的弦崩得太紧,连青筋都僵硬。
当初他问她能不能调,她为什么不答应?
“我会陪你好起来。”过去的遗憾,所幸还有机会弥补。但她的眼泪还是漫出来,蹭在他肩头,“你总说你不会撒谎,可嘴里一句实话也没有。”
他的声音埋在她的头发里,像隔了层迷情的纱:“真的没骗你。”
“是吗?可你还有个东西没藏好,没发现?”她趁他松懈,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那这是什么?”
袭野无意识地咽了一下。
安珏手上攥着的,不过是一盒最寻常的卡比龙雪茄。
而且翻盖都没动过,说明他没抽。确实没抽,这烟也是很早以前买的了。
他想不出她这通身一副“你有事瞒我”的态度,底气在哪里。
安珏放下烟盒,步步紧逼:“其实之前我就有留心,好像很久没见到你抽麦金托什了?”
袭野的指节一动,无声等待她把话说完。
她继续问下去:“所以第一次我来到这里,当时你抽那个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
空气间静了两秒。
“是。”
安珏想过他会承认,眼风却还是飘开:“所以那时我能接到你的单子……”
“也是我。”
他那样直来直往的性格,从来不屑这种弯弯绕绕的手段。可他不得不如此。他必须试探、徘徊,只有获得她的许可才能进攻,而她既是他的指挥者又是征服对象。
安珏笑了下:“我就知道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巧合大多都是有心为之。”
诚然他所有的安排算计,都是出于掩饰。掩饰他原本只想带她走,像曾经在电话里用德语说过的那样。走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没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就够了。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也没有本质区别。
她是他永恒的目的,什么手段不值一提。
可还是举棋不定,好不容易才把她接回身边,又怕她介意设防。
袭野扶着她的腰,脉搏乱了方寸:“抱歉,我——”
安珏却缚着他的脖子:“为什么要道歉?有心难道不比巧合来得珍贵吗?我又不傻。”
然后就踮起脚,吻向他。
方才两人在客厅强行叫停,危险的火芯一点即着。
谁都顾不上再说些什么。
床单才被换过,能闻到留香珠留下的海洋气息,背部贴上去还有点润润的潮意。
他瞳孔的色泽越来越深。
终于是这里,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过去十年他没有一天不在想,想着带她回家。
可现在美梦成真,他又无法相信,更加贪心。
安珏的感觉也不能再好,却有点受不了这缓慢的序曲,推了推他,手却被他扣紧。
在这种事上他有自己的节奏,并且一意孤行。
更何况,现在还是在他的地方。
灯只开了床头一盏,暖光卧在银杏叶形状的灯罩里,笼罩两人头上。
安珏仰着脸,视线一晃又一晃。于是那片叶子又像在水上飘,而她是站在岸边的人,只有一起一伏的喘息机会,不一会儿又被整个儿拉下了水。
她像在一阵阵浪潮中被冲击,昏昏沉沉。
什么时候结束也记不清。
安珏在浴缸里泡完澡,像热过了劲,气力全失地裹在浴巾里。
他将她抱回卧室,她从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垫,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材质。困得脑袋都糊成一团,说起了胡话:“我刚才,好像在窗边看到梳妆台了?”
“嗯。”
“为什么会有这个?浴室柜也是,好多护肤品,虽然还没拆封就是了……我明明才说要来住的。”
他懒于提醒她,她说要来住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而这些时间他足以布置多少事。
到底也只是叹息:“你想问什么?”
怀疑这里住过别人?
可她明知道不可能。
她动了动唇:“我想问,房间里可不可以再放个懒人沙发?不行也没事,我去客厅看书也可以。厨房没有电饭煲,买铸铁锅好不好?压出来的米饭好香……”
他低头衔住了她喋喋不休的梦呓:“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却误解了这个亲吻的含义,含糊摇头:“不要了。”
“好,不要。”他离开她的脸,轻轻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到底怎么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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