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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下交心

1.

药苦得让人作呕。

祁禾遇躺在伤兵营的草垫上,盯着帐篷顶的破洞。那个洞像只歪斜的眼睛,时而漏进阳光,时而漏进星光。她已经数了三天——阳光七次,星光三次,期间池梦鲤来过五回。

“再喝一口。”

此刻军师正端着药碗坐在她身边,勺沿压着她下唇。祁禾遇别过脸,药汁洒在领口,在粗布衣上洇出棕褐色痕迹。

“嫌苦?”池梦鲤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配着这个喝。”

纸包里是蜜渍梅子,皇宫御膳房特有的做法——梅核被小心剔去,填入碾碎的冰糖和桂花。祁禾遇小时候随母亲进宫时偷吃过,为此挨了十下手板。

“军师好阔气。”她故意咬得梅子咯吱响,“这零嘴够换三石米了。”

池梦鲤的手顿了顿,药勺在碗沿碰出清脆声响。“旧友所赠。”她垂着眼帘吹药,“喝干净,别浪费。”

祁禾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些太医世家的小姐,指甲不会像池梦鲤这样——右手食指和中指有长期执笔的茧,拇指内侧却是拉弓弦磨出的硬皮。

“你到底是……”

帐外突然响起号角。池梦鲤趁机抽回手,药碗"咣当"砸在地上。祁禾遇看见她转身时,后颈碎发下露出一小块朱砂印记,形状像半片鱼鳞。

2.

七夕夜,军营分了酒。

祁禾遇拎着偷来的酒坛,翻进池梦鲤的帐篷时,军师正在拆头发。铜镜前的玉簪"叮"地落在案几上,如瀑青丝泻了满背。祁禾遇从没见过这样散发的池梦鲤——白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松开后,竟带着天然的微卷,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伤好了?”池梦鲤头也不回地问。

“早好了。”祁禾遇晃了晃酒坛,“尝尝?从太守府顺来的梨花白。”

月光透过帐顶的鲛绡纱,在两人之间流淌。池梦鲤执杯的手势很特别,三指托底,两指虚扶,是宫中贵人饮宴的仪态。祁禾遇故意用糙汉子的方式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

“粗鄙。”池梦鲤皱眉,却递来自己的绣帕。

祁禾遇接过帕子时,指尖擦过对方腕间红鲤。那胎记在月光下竟泛着微光,像一尾活鱼游过雪地。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前朝末代公主出生时,手腕自带朱砂鲤纹,被国师批为"乱世之兆"。

“看什么?”池梦鲤缩回手,发梢扫过祁禾遇的手背。

“看你像个女鬼。”祁禾遇咧嘴一笑,“白日里板着脸,夜里散着发,专吸人阳气。”

池梦鲤突然倾身过来。祁禾遇闻到她衣领间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药草的苦味。“那你怕吗?”军师的呼吸拂过她结痂的伤疤。

酒坛"咣当"翻倒。祁禾遇的耳根烧了起来。

3.

她们并排躺在粮草垛上看星河。

池梦鲤说起幼时养过的锦鲤:“……叫阿绯,总爱啄我手指。后来池水结冰,它被困在冰层下,腮还张着……”

祁禾遇讲起偷骑父亲战马:“……那畜生把我甩进荆棘丛,自己跑回营了。我拖着断胳膊走了十里夜路,到家才发现扎了满背的刺。”

说着她撩起后襟给池梦鲤看疤痕。军师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凹凸的旧伤,像在解读某种密文。“这里,”她点在肩胛骨一处箭伤上,“差半寸就穿肺了。”

祁禾遇突然翻身面对她。草垛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几根干草粘在池梦鲤鬓边。月光描摹着军师的轮廓,祁禾遇发现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形状像把小扇子。

“梦鲤。”她无意识地捻着对方一缕头发,“等天下太平了……”

池梦鲤的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太平了怎样?”

远处传来更梆声。祁禾遇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摘下粘在对方发间的草梗。“带你去祁连山猎雪狐。毛色最亮的那张给你做围脖。”

池梦鲤笑了,笑声很快散在夜风里。“好啊。”她望着银河,“到时候我教你弹《幽兰》。”

4.

号角撕裂夜空时,祁禾遇正梦见父亲。

老将军站在血河里对她说着什么,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火箭呼啸声淹没。她猛地坐起,发现东南天际已烧成赤红色。

“敌袭——!”

整个大营乱作一团。祁禾遇抓起佩剑冲出去,迎面撞上满脸是血的传令兵。“中军帐被围了!”少年嘶喊着,“军师还在里面!”

火光照亮了祁禾遇奔向中军帐的路。她看见池梦鲤的白衣在烈焰中时隐时现——军师竟站在沙盘前不动,正将最后一面红旗插在峡谷位置。

“找死吗!”祁禾遇撞开燃烧的帐门。

池梦鲤回头时,她看见沙盘上已成合围之势的红旗布局。更令人心惊的是军师此刻的模样——长发半绾,素白中衣外随意披着墨蓝外袍,怀里竟抱着那架焦尾琴。

“走!”祁禾遇去拽她手臂,却摸到满手黏腻。借着火光,她看清池梦鲤左肋处的箭伤,血已浸透半边衣袍。

琴弦"铮"地断了。池梦鲤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去鹰嘴崖,找……”

一支火箭穿透帐顶,直直射向池梦鲤心口。祁禾遇扑过去的瞬间,听见皮肉被撕裂的闷响。奇怪的是并不太疼,只有滚烫的液体顺着后背往下淌的感觉。她低头看见箭尖从自己肩窝穿出来,距池梦鲤的咽喉只有半寸。

“傻子……”池梦鲤的声音在发抖。

祁禾遇想笑,却咳出血沫。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最后看见的是池梦鲤腕间游动的红鲤,在火光中宛如活物。

5.

祁禾遇在伤兵营高烧了三天。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回到将军府被屠那夜,时而站在悬崖边看池梦鲤坠入云海。有次她挣扎着醒来,发现掌心攥着块素帕——帕角绣着条红鲤,已经被血染成暗褐色。

“军师呢?”她嘶哑着问换药的小兵。

少年眼神躲闪:“前线……在前线……”

第四天夜里,祁禾遇强撑着爬起来偷马。伤口的缝线崩开了,但她顾不得疼——昏迷前池梦鲤塞给她的东西,是半块温热的玉璜,边缘的锯齿与她颈间挂着的严丝合缝。

老马认得去鹰嘴崖的路。祁禾遇伏在马背上,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崖边那棵歪脖子松还在,树下多了个新挖的土坑。她跪在坑边刨开浮土,指尖碰到冰冷的铁盒。

盒里是一幅画像。火光下,年轻的祁镇北将军身着朝服,身旁坐着凤冠女子,怀中抱着个腕系红绳的女婴。画角题着“永和元年,镇北兄与平阳公主于兰亭”。

玉璜在祁禾遇胸前突然变得滚烫。她颤抖着将两块残玉拼在一起,裂缝处浮现出四个小字:殊途同归。

6.

祁禾遇闯进中军帐时,池梦鲤正在换药。

月光从帐顶的破洞漏进来,照在军师裸露的背上。祁禾遇第一次看清那些伤疤——并非全是新伤,左肩胛处有道陈年剑痕,形状位置与她父亲惯用的招式完全吻合。

“看够了?”池梦鲤拉上衣衫,转身时腕间红鲤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祁禾遇举起拼合的玉璜。帐内安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

“公主。”她单膝跪地,剑尖却指向对方心口,“十年前宫变那夜,我父亲为何会抱着你?”

池梦鲤的指尖抚过玉璜上的刻字。“你该问,”她惨笑,“你父亲为何要亲手杀我母后?”

帐外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祁禾遇的剑下意识往前送了半寸,刺破池梦鲤的衣襟。一滴血珠落在玉璜上,沿着"同归"二字蜿蜒而下。

7.

“报——朝廷大军夜渡黑水河!”

传令兵撞开帐门时,祁禾遇的剑还抵在池梦鲤胸前。少年愣在原地,目光在剑锋与军师染血的衣襟间来回游移。

池梦鲤却笑了。她轻轻推开剑尖,从容地系好衣带:“传令各营,按沙盘丙号预案迎敌。”说完转向祁禾遇,眼神复杂得像暴雨前的湖面,“现在,将军要手刃仇敌,还是先保义军三千性命?”

祁禾遇的剑尖垂下了。帐外火光冲天,喊杀声越来越近。池梦鲤擦过她身边时,发丝拂过她握剑的手:“玉璜背面。”

帐帘落下,祁禾遇翻过玉璜。在染血的那面,她摸到了极浅的刻痕——是张地形图,标记着黑水河底的暗道。十年前父亲书房里挂的军事图,与这一模一样。

马厩里只剩一匹瘦马。祁禾遇跃上马背时,听见自己伤口崩裂的声音。但她还是向着火光最盛处冲去,手中紧攥着那对染血的玉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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