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丰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尘封的记忆似乎再次被唤醒,她仿佛又回到尚贤城那个小小的存在,冰凉的锁链日日夜夜束缚着她的手腕,而她无力反抗——
“你后悔吗,鄢丰?”
熟悉而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乎是下一刻,鄢丰便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周遭环境几乎熟悉到骨子里,甚至视线尚且模糊,而身体已经先一步发出不堪重负的颤栗。
叶商沉默地观察她一会儿,神色不变,口中却继续道:“还是说,你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呢?”
鄢丰猛地回过神,意识到,那不是梦。
她是确确实实被叶商带回了尚贤村。
她怔愣地看着叶商,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沉默片刻,说:“鄢丰自知酿成大错……请钜子执公正之剑,杀了我吧。”顿了顿,在叶商的沉默中,补充道,“钜子当日从那些人手中将我带走,恐怕已经有人心存不满,我的命,倘若再留,墨侠派恐怕也要成为包庇魔种的众矢之的。钜子早下决定,也好让墨侠派,为了一个叛徒免受无妄之灾。”
叶商闻言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杀你?鄢丰……我带你回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个。”
她目光似有所指地向门外看了一眼,那里隐约传来一点异样的声响,鄢丰听不真切,却无端感到一点悚意。
“身为师姐,我应当教给你最后一件事。”
叶商走上前为她解开锁链,动作堪称温柔,鄢丰却无端感到更加恐惧。
她被束缚了太久,终于勉强站稳时,叶商已经转过身去。
她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她留下最后的那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
“鄢丰,面对选择,如果你无法决断,承担你起应尽的责任,与痛苦……那么,这份苦楚,就只能由别人替你承担。”
鄢丰看着叶商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今日的叶商不曾佩剑。
就好像……
就好像她仍然只是她的叶师姐一样。
.
鄢丰感觉意识昏沉,时间缓慢极了,在叶商走后,她几乎忍不住要再睡去。
可是剑没入血肉的声音、陌生而熟悉的低吼,让她本能地清醒过来。
下一刻,一股大力扑到脚边,将她整个人都扯得一晃。
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惧,他准确叫出她的名字,乞求着道:“鄢丰,救救我、救救我……对了,血!你的血,你的血——”
鄢丰低下头,从那双逐渐被红丝爬满的眼睛中,认出了他。
“……钟叔?”
“血、血,给我血……”
对方恍若未闻,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可又和方才并不相同。
恐惧与哀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他忽地开始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像嗤笑,像嘲笑,像冷笑,像欢笑,又像是……不含任何“情感”地,只是发自本能在笑。
他眼睛都眯成两条红线,仿佛是被针线生生缝上去的,在这微暗的小屋里发出触目的微光。
“血……”
无望的记忆席卷而来,脚跟不慎触碰到落在地上的锁链,隔着布料也难以忘怀那种冰冷而无望的触感。
她想起昔日的尚贤村中一双双绝望而殷切的眼睛,他们的哭泣与哀求仿佛与门外和眼前的声音再次重合,于是她不期然也想起自己那时的心绪。
她想……
她想,除了留在这里,除了流尽自己一身的血液,她到底还能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拯救这些无辜的、绝望的,因信仰而被逼入绝境的人?
鄢丰下意识后退一步,可那人却还对她不依不饶,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此刻竟分外清晰,鄢丰终于清醒了一些,她又想起昆山脚下那轮血月,和眼前挥之不去的鲜红——
堕魔之身,还能保有天道赐福的灵血吗?
“……我救不了你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便被脚下的男人一下扑倒。
他近乎崩溃地一面摇头,一面露出他的獠牙,抓着她的手腕便一口刺破她的肌肤!
撕裂的刺痛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心口,鄢丰却恍若未觉,耳边只有男人几近嘶吼一般的质问——
“你骗人……骗人……你就是不肯救我——你怕了是不是?当初他们那样对你你也觉得怕了是不是?”那人痴痴笑着,仿佛在嘲弄什么,一面贪婪地吮吸汩汩流出的血液,“……可你不是自诩救世主么?不是你来,一个一个敲开我们的房门,告诉我,告诉我们——”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少女微扬的声线带着令人信服的坚决,和一点儿几不可察的安抚,一字一顿地许诺,“我可以救你们。……相信我好吗?”
鄢丰被往日的声音刺痛,猛地回过神,却发现男人喝了她的血,眼中红丝竟真有退去的迹象,此刻正默不作声地跌在身边。
鄢丰试探着再次喊他:“……钟叔?”
男人身体一颤,可是半晌,他还是挣扎着坐起来,犹豫着对上鄢丰关切的目光。
这目光仿佛更加刺痛了他,他狼狈地避开她的眼神,低笑了一声,良久,沙哑的声音几不可闻,说:“……鄢丰姑娘,请按律将老夫,斩于你的剑下吧。”
鄢丰猛地睁大眼睛,却听钟叔继续道:“当年的事情,如今,也只剩我还记得……”他长叹一声,“鄢姑娘的救命之恩,论理,我不该忘。何况当年,我……我本也不该袖手旁观。可现在……我却又一次——”
他再也说不下去,如鲠在喉般,喉结上下滚动。
最后,他只是正正跪在鄢丰面前,作揖叩首,一字一顿道:“鄢姑娘,莫再犹豫……动手吧。”
“别这样钟叔,我——”
“咚——”
熟悉的刺痛再次传来,鄢丰毫无防备被男人再次撞倒,浑身血液倒流般一片冰凉,鄢丰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眼睛。
就在这片刻之间,无尽的红丝已如活物般,再次悄无声息地爬满了男人的双眼。
鄢丰发狠地将还止不住流血的手腕凑到神智不清的男人嘴边,任由獠牙几乎咬碎骨骼。
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脑中闪过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闪过一名女子无声的抽泣,闪过她将她缚在这间小屋时狡黠不似人类的笑,闪过一条见之难忘的红缎——
她猛地回过神,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采春?”
她下意识缩回手,可男人像是粘在她手上一样跟着她的动作将身体摆成一个近乎诡异的姿势,也不再笑了,反而粗暴地攥住她的手腕,带着野兽般的破坏力,仿佛要将她的血液全都喝干。
鄢丰无措地站在原地,和不期然而来的闯入者静默对视。
半晌,少女收了饮尽鲜血的剑,在她身旁,默不作声地坐下来。
从始至终,她都对鄢丰和那男人的行止未置一词……就像一种默许。
室内安静下来,钟叔再次昏迷过去,只剩两个少女,相对无言。
终于,鄢丰勉强笑了一声,率先开了口:“……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采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沉睡的男人,又沉默地看她一眼,然后很快移开。
可是鄢丰却读懂了她沉默中的深意——
这是尚贤村唯一的幸存者了。
这曾经是她的家。
……所以,即使明知无用,也还是难免,抱有一线期望。
钟叔醒来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一次,鄢丰和采春一样,只是静静望着他,直到他再一次流着泪扑上来乞求,仿佛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一般。
但那些蛛网一样的丝线把他的眼睛都完全侵占下来,室内的氛围凝滞而压抑,唯有血腥气愈发浓烈。
鄢丰第三次沉默地坐下来,大量血液的流失让她头脑发蒙,但一道灼人的视线却始终钉在身上。
鄢丰迟缓地转头,对上采春无言的凝视。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鄢丰隐隐察觉到她想说的话,可是那一线希望始终在心里燃烧,燃烧到最后只剩灰烬,她也还是固执地挽起袖子,执起长剑,对准自己残破不堪的皮肤——
“够了!”
一股大力攥住她握剑的手。
耳边那人已完全非人的嘶吼声愈发震耳欲聋,鄢丰急不可耐地偏过头,却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采春,我……不,再让我——”
张口的瞬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采春素来无波无澜的眼睛也难得泛起一丝涟漪,她哀哀与鄢丰对视片刻,终于开了口:“你忘了吗师姐,那时,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魔有七相,喜怒哀惧爱恶欲。采春你记住,一旦他们步入欲相……出剑须得更快一些——”
“你看看他的眼睛啊师姐,我们早该知道——”
鄢丰似有所感地低下头,似乎这才第一次看清,脚下这个男人布满红丝的眼中,原来尽是一片几近燎原的贪婪之火。
“早该……知道……?”
鄢丰麻木地转动眼珠,回忆随着她的话再次浮现。
少女发间的红缎无力地垂在肩上,她的面前,女子温婉的容颜温柔而坚决,她执着她的手,近乎严肃地对她说:
“我宁可成为行尸走肉,也不要靠你的血维持这样的假象。……你还没有发现吗鄢丰?我们喝了你的血,只是短暂地好转了几日,过几日便又……”说到此刻,她已泣不成声,却强自哽咽着一字一顿,轻声道,“这样下去,和饮鸩止渴……有何分别?”
饮鸩止渴。
鄢丰回过神,发现一双冰凉不似人的手正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仿佛要将她一并拉进地狱。
男人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如痴如狂地笑着喊着,嘴里却只不断重复着几个字,像坏了的偶戏,只会机械地重复一句话,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悚意:
“血、血……给我、血………啊………血…不够,不够……血——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闭嘴!”
一道女声厉声将他打断,同时响起的是剑离鞘时发出的刺耳回音,鄢丰被人用力推开,纤细而挺拔的身影不偏不倚挡在她的面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鄢丰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不见丝毫停顿地抬步向前,一步一步,靠近那贪婪的怪物,而后拔剑出鞘——
决绝到仿佛没有一点犹豫。
最后一眼,只有一道雪亮的剑光。
刺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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