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天的一天,山上的槐花开得正好。
阿善走在山上寻着草药,忽看到一片槐树林,她想起阿爷和喜乐这几天都常常咳嗽,便想爬到树上去摘槐花。偏不巧,刚爬到树上,草筐子破了,她这会儿再下山去拿筐子,肯定来不及摘草药了。
阿善思来想去,干脆把树上的槐花都采进怀里,想着今天只摘些槐花也罢,心满意足地从树上跳下。
可随着她这一蹦,几朵槐花满得从领口飞了出来,阿善还没站稳,便立刻着急地伸手去抓——可脚下恰好踩上一石子,脚下一崴,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阿善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顾不得摔疼的屁股,立刻看向自己怀里的槐花,见槐花都好好的装在怀里,这才笑着舒了一口气。
阿善捂着腰从地上站起,见地上还有一支散落的槐花枝子,俯身正要去捡——却听见不远处的树斜坡下,忽然传来由远至近的脚步,和男人的说话声。
“此番二来并州,梁公心中,已有打算了吧。”
“我幽州方才接纳了百万流民,军心民心不稳,如今,粮食短缺,又恰逢荒年,我带来的粮草不多,耽误不得,必须尽快除掉并州刺史孙颖,回防幽州。”
阿善听着那两人的话,茫然眨了眨眼睛。
先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粗犷浑厚的嗓音,让人一听便知道,这人中气十足,可以吃下三十个窝头,不歇一口气。
而另一个后回应的男人,声音却截然不同……听起来凌厉,干练,像是村口老铁匠磨刀时候发出的锵锵声,又像是下大雨时,雨珠打在石磨盘上发出的脆声。
阿善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但那确实是她这十八年来,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但阿爷同她说过,在这个世道,想活着,就是啥事都不能好奇,不听,不看,管好自己的手脚,才能活命,就算做个哑巴,也千万不要说错话。阿爷的话她记得牢牢的,此时回过神来,也不打算再偷听,放慢了脚步想要离开。
可她却从那男人的嘴里听见了两个字,如同平空一道惊雷,震得她停下了脚步。
那男人竟毫无情绪地说:“沿途村庄,全部劫掠以充军资,城池不降,屠城。”
那屠城两字说得轻描淡写。
那么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打了一个寒颤,开始浑身颤抖。
阿善知道,他说的话,不是玩笑。
一年前,她们村因为地方偏僻,万幸躲过了来征伐她们并州刺史的,梁将军的军队。
那征伐是个什么意思,她至今也不明白,只知道反正是来杀人抢东西的。
前些日子,村口婆婆们还说,梁将军半年前,刚刚收编了白龙山的起义兵,那些兵痞子半年前还是杀人作恶的野土匪,如今摇身一变被收成了朝廷兵,下手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狠辣。
梁军所到之处,男的杀光,女的抢走,小孩儿煮了下酒,老人就不给吃的也不给喝,让他们干活干到死,再随地扔给野狗吃,野狗喂饱了,他们再吃狗。
她曾不大信,以为婆婆们又编出来吓小孩的故事,就和她小时候听牛头马面的故事一样,世间哪儿有长着牛脑袋和马脸的男人呢?
可阿善去年去县城的时候,亲眼见过从其他城里逃难来的老人们。她看到那些被板车运着的尸体……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脖子上,真能安着牛的脑袋,人身上,真能安上马蹄子的。
那些逃难来的人们说,那些尸体是要拉到长安去,要州牧和那些官老爷亲眼看看,替他们做主,报仇的。
可那些头发牙齿都掉光了,皮包骨头一样的老人们,真的能走到京都长安去吗?
阿善不知道,也不敢想。
那板车上血肉模糊,恶臭长蛆的尸体……那些拉车的活人们,比死人还阴冷的神情……那一天她见到过的画面,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都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善知道,这些将军们最是无情,下手从不手软。
那种久居上位者,将人命视如草芥的冷血与残酷,是藏不起来,也装不出来的。
这个人是她原本这辈子也碰不到一面的大人物。是能够左右她生死,甚至她全村人命的大人物。
她……她得逃走。
可那短短的两个字,竟让阿善一时软了脚,浑身颤抖着,挪不动一点脚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她就被这人杀了,然后煮成肉汤……
一时进退两难,阿善没了办法,只能缓缓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祈求他们快些离开,不要注意到她。
可那两人竟然走到离阿善不过十几步的地方,在那株山上最大的槐树前,停下脚步,谈了起来。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没有发现阿善。
万幸中的不幸,他们的谈话,全进了阿善的耳朵。
哪怕她已经紧张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阿善匆匆闭上眼,将脸埋在自己膝间,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
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什么,粗犷男子开怀笑道,“太好了!梁公,有你这一番话,兄弟我就放心了!”
“上次我让兄弟们自个多立军功,想着给梁公好好看看我们的本事,可没想到兄弟们做得过了火,我可还记得,梁公你生了我好大的气啊!吓得我当时差点以为,梁公你真要砍我脑袋祭旗!这次,我可是立了军令状,差人下告诉下面的兄弟,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许撒野!不许乱杀人!也不许抢东西!可是,兄弟们都饿着肚子,就盼着这点东西……我也正发愁呢。”
“那好!既然梁公你都放话了,我就放心了!梁公你且等着,我白龙军,必定把那并州刺史的脑袋砍下来献上,为梁公报灭族之仇!”
梁姓男子静了片刻,笑道,“我的仇,我自会报。”
“此次,我叫你随我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梁公请说!是什么事,兄弟我一定肝脑涂地!”
“你可还记得……赵使君。”
粗犷男子愣了一下,思考道,“赵使君?我不记得,是哪里的官?与我打过交道吗?”
“你不记得了。”梁姓男子似笑非笑,“去年在长安,是你杀了他。”
粗犷男子‘嗨’了一声,摆摆手,“我杀过不少官,坏的好的都有,没办法,谁让他们要功名,我们也要活命,我们谁都没得选。可杀了就是杀了,我记得他们的名字干啥,难不成,我还给他们扫墓吗?我们才不搞那一套,猫哭耗子假慈悲。”
“梁公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我不该杀?”
梁姓男子没有回话,而是沉默了很久,静静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他是我的老师。”
那粗犷男子的声音猛地顿住,随即,是长久的沉默,与什么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阿善被吓得一颤,一阵风来,带着血气腥锈的味道。
阿善瑟瑟发抖,又忽然听到鞭子炸在皮肉上的声音。
那一声一声鞭响,响得像是打在阿善的身上。她随着鞭声,身体一颤一颤,脊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直到一切再次归于寂静,长久的沉默,山林中只剩下虫鸣鸟叫,与阿善自己拼命压抑的喘息——她从膝前颤颤抬起头。
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啊!!”阿善眼前发黑,惊叫出声,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立刻手脚并用向外冲去——手脚却软如一滩烂泥,根本用不上力气,重重摔倒在地。
她在刚刚那一瞬间,余光扫见了那具已经烂泥一样皮开肉绽的尸体。
身后的脚步声急促靠近,阿善已经连尖叫都发不出声音,腿脚打着颤,拼了命的向树林外面跑。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听那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啊——!”
可那双手却迅速的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拽了回来,掐住她的脖子。
“闭嘴。”
太冷了。
那手就好像一条缠上她脖颈的蛇。
阿善立刻点头,拼了命地点头,向男子表示她绝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可男子的手根本没有松懈,反而更加用力,指节掐在她脆弱的脖颈上,缓慢收拢。
直到阿善眼前发黑,身体开始下意识的掰开她的手,她真的以为男子要掐死她时——男子松了手,把她扔在了地上。
阿善呛得满是眼泪鼻涕,捂着脖子大口喘气,颤抖着抬头——那是阿善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表情。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待宰的牲畜。
男子抽出腰间还淌着血的长剑,抵在她脖子上。
阿善整个人都在颤,立刻哭着抓住男子的衣摆求饶,“大人,大人……求大人留我一命,我家里还有重病的阿爷,还有孩子在等着我回去……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大人,你放我走吧,你饶了我吧……”
男子凝视着她,静道,“你是农家女。”
“是的,大人……我是……是农家女。”
“年龄。”
“啊……啊……十八。”
“瞧着不像。”
“我,我们村的人也说……我瞧着年龄小,瞧着……不像是,嫁过人的……”
“你有丈夫?”
“有……还有孩子……就是我丈夫两年前的时候,被官府的人……征走了,再没有音讯……他们都说他死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
男子审视着阿善,良久,缓缓把剑收回鞘中。
就在阿善刚刚喘上一口气,男子的手又挪到腰间,去解开自己的衣带。
阿善跌坐在地,愣愣看着眼前的男子把沾了血的衣裳脱下,随手扔在一旁。
他的剑也被他扔在地上,就好像他完全不怕阿善会抢走他的剑反抗他一样。
男子俯视着阿善,冷道,“自己脱。”
阿善闻言一愣,见男子的眉头皱起,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怀中的槐花随着阿善的指尖滑落,撒了阿善一身,男子似乎有些意外,
可她的手颤抖的根本用不上力气,好不容易把外衣脱掉,解肚兜绳子的手,却怎么也解不开那个平时随手一系的绳结。
男子抽出剑,直接一剑割开肚兜的绳子,剑刃擦着阿善的脖子一划而过,削去她一截长发。
那截青丝落了地,阿善便被男子从地上拽起来。
他们的鞋尖,把地上的槐花踩成白烂的花泥。
阿善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一旁的尸体,也不去想男子身上挥之不去血腥的味道。
她怕,怕到一切都小心翼翼的迎合,任取任求。
纵使男欢女爱是这世上少有的快活事,也只有恐惧,从她的脊梁爬上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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