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北回到薛家,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林以情说的那些药。筋疲力尽之下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请父皇成全。”
再睁开眼睛,寻北发现自己正跪在玉阶之下,心中是一阵激动与惶恐交织。
只听那高座上人长叹一声,道:“琼华啊……你若是当真想好了,朕自然不会拦你。”
她心中一喜:“谢父皇!”
她提着裙摆跑出宫殿,抑制不住心中喜悦。她知道,父皇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证明他一定是察觉到了她想要的是什么了——他同意了。她甚至不无后悔的想,若是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如此婉转的拿这个法子来试探呢。
她于是颇为好心情的唤来侍女,问:“阚温瑜呢?”
“……臣在。”
心跳一滞。转过头,果真看到少年正恭恭敬敬站在她几步外,朝她行礼。
她面上便立刻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不必多礼。”想了想,又道,“本宫找你,不过是想要问一问,替本宫选驸马的事情,你可有安排好了?”
看到他脸色终于白了白,她心里总算升腾起一丝满足,紧接着听他近乎咬牙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殿下何时需要,知会微臣一声便是。”
寻北装模作样想了想,愉悦的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不过今日实在是有些晚了——不如便定在明日罢。”
少年霍然抬头,眸色冰冷的寻北一个激灵,那目光像蛇的信子一点一点在她脸上逡巡而过,好像在寻找什么破绽一般。
然而她到底是在那机关算尽的皇宫中长大的。哪怕此时迎着他的目光,她的心跳声已然要占据全世界,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半晌,她听到他微带颤抖而有些艰涩的声音:“殿下……”然而他不再说下去,反而恭恭敬敬又行一礼,“臣,遵旨。时间紧迫,恕臣先行告退。”
“去吧。”
想了想,又叫住他:“阚温瑜,你……你可要办妥当了呀。”
少年身形顿了顿,转过身,低低的笑了笑,还是问:“殿下这样做……是不是,选到谁,都无悔?”
寻北看着他的眼睛,心想,这一回轮到我来骗你一次了——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她笃定地点点头,高昂起头颅——那是一种天生便是公主的骄傲:“本宫向来……落子无悔。”
……
更深露重,游园易惊梦。
但寻北还是不得不秉烛夜游,去外面吹风。
这些梦总是离奇古怪。
如果说这些是女帝的记忆在干扰着她,当然也是说得通的,可以接受的。可是寻北发现,每一次在这一层梦境里,她好像都会在某种程度上忘记“薛寻北”本身,而真正的成为那个岑浮金。
这真的只是记忆?
寻北脑中不停回放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幻境重置之后,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保留着属于真正的“薛寻北”的记忆,其他人似乎都随着这个幻境的重置而被重置了。这大约便是林侪那一日说的“游戏”?
而重置之后,唯一的不同只有一个——
林以情。
况且她出现的时机、所言所行也太过巧合,就好比……
“薛姑娘?”
寻北思绪被打断,回过神来,怔愣的看着正守在自己家门口的岑玉山:“师……殿下?”
岑玉山似乎被她无心的口误逗乐了,轻笑一声,道:“无妨。你若想叫我师兄也是可以的。”
寻北很想翻个白眼,但顾及他此时还未恢复记忆,身份悬殊着,只得笑了笑,默默纠正道:“按咱们师门的排行,殿下也理当是我的师弟才对啊。”
却不料对方笑得更加肆意,良久才开口:“但薛姑娘实则小我两旬,反倒像是我的师妹一般呢。”
寻北不知为何,闻言一愣。半晌才回过神,言归正传:“三更半夜,殿下在这里做什么?是在……等我?”
岑玉山看着她,似乎在考虑什么,听她这样说,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封密诏来。寻北当然记得这份密诏——支使她去华城、害她先南下又北上来回费了很长时间那一个。
然而终归是重来了一回,寻北仍是装作疑惑的模样接过,犹豫着问:“……这是,陛下的密诏?”
“正是。陛下托我交给你……既然在此处遇上了,我便正巧给你罢。”岑玉山说着,又将一枚温玉塞到她手里,“约莫是信物一类,薛姑娘仔细收好罢。”
话音刚落,寻北手中灯笼应声落地——
红烛暖帐,凤冠霞帔,叮叮当当的发饰压得她脑袋发沉,心中不禁抱怨着外面那人真是好慢。但她还是满心欢喜等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外边家仆的声音,紧接着木门吱呀被推开,心跳愈发快起来,听着那个人一步一步靠近,停在她面前。
“殿下。”
她想了很久他到底会在这儿同她说些什么,却唯独没想到,他会只在这一声恭敬的“殿下”之后再不言语。
喜帕被轻轻的掀起,她今日化了妆,眉目含情,指甲丹蔻都是换了新的。一水儿的红。
“……殿下,是我。”少年也穿着大红的喜服,看见她时喉结似乎滚了滚,可却不愿迎上她的目光,瞧她看过来,反而垂下眼眸,睫毛微微发颤,声音干涩,似乎有些嘲讽意味的道,“知道是我,殿下可还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
但少年显然不这样想,他似乎不愿意听到她的答案,转过身,沉默的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拿在手里,在她身边坐下,笑了笑:“殿下,我们来喝合卺酒。……殿下说过的——哪怕今日来人是我,是佞臣阚氏之后阚温瑜,殿下也得……一诺千金。”
他目光很深,她于是听得他重复了那一日她说过的——
“落子无悔。”
……
夜风吹得寻北一个激灵。她睁开眼睛,正巧看到和她同样迷茫的岑玉山。
一个荒唐的想法浮上心头。
对视片刻,岑玉山率先开口,犹豫着问道:“薛姑娘……可有看见奇怪的场景?”
寻北点点头:“打从白日里在那山顶上就时便有见到一些。似乎是陛下少年时的场景。……殿下也看到了?”
岑玉山不置可否,沉吟不语,片刻,定论道:“……此事有古怪。”
寻北拿不准他——岑愈,作为皇子是否知晓她曾顶替女帝执政的事情,此时也不便提出,便沉默下来。
“林以情?”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突然说起这个名字。
两人有同样的怀疑。
寻北也点点头:“我也这样想……毕竟她——”话在嘴边戛然而止,却听岑玉山淡淡补充:“毕竟她是傀儡术的术士。”
寻北讶然。
“薛姑娘不必紧张。”岑玉山微微一笑,“那件事我始终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听到他这么说,寻北也放下心,分析道:“前几日在宫中她曾嘱咐我要按时服药,否则便会同陛下记忆相交错,我回到家后却不曾找到什么药……况且,殿下您未曾中过傀儡术,此番按她的说法也不该被牵连进来。是故,我猜……”
两人同时道:“花朝节。”
“不错。”岑玉山道,“花朝节那一日她同我们二人都有接触。许是那一日被她寻了机会下咒。”
.
翌日。
原定今晚离开,要先同女帝辞行;寻北特地早了一个时辰到,就为在宫里找到林以情问个清楚。
林以情的住处她有印象。
在她对薛含景施术的时候,曾经到过她房里。寻北跟着薛含景的记忆,兜兜转转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宫殿里。院子里静悄悄,白衣女子站在庭院里,漫不经心正在……浇花?
下一刻,她抬起头,便看到了刚进了门的寻北,疑惑出声:“薛姑娘?”
寻北颔首,也不与她寒暄,开门见山道;“今日特地打搅林姑娘,是有一事不明。”
“何事?”
“……近日我总是睡不安稳,每每做梦,皆是陛下年少时旧事。若只是我一人便罢了,但昨日太子殿下同我提起,他也有此怪象。我怕惊扰了太子殿下安康,所以特来问一问你。”
林以情蹙眉,抬起手伸向她:“姑娘且将手递给我。”
寻北狐疑着还是将手放在她手里,后者阖眸,口中默念咒语,寻北警惕的提起心。
“确然是傀儡术。”
林以情睁开眼睛,意味不明的看着寻北,摇着头:“但这道咒术,我也无能为力。”
“不是你做的?”
林以情不答,只说:“姑娘不必担心。这只是一段旧事的幻境罢了。待到施术者倾注的法力耗尽便无事了。”
寻北将信将疑看着她,却也不知她所言几分真几分假。但此处毕竟是皇宫……
于是她只好点点头:“那便谢过林姑娘了。”想了想,她又问,“……对殿下真的不会有影响么?”
“姑娘何出此问?”
寻北踌躇片刻,最终摇摇头:“告辞。”
林以情却似乎意会了什么,在她身后不慌不忙道:“姑娘不必担心。太子殿下三魂七魄俱全,自然不会受这幻境影响。倒是薛姑娘自己……反倒要仔细着些才是。”
寻北蓦然转头,长剑出鞘:“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转过头,这院儿里却再找不见一人。
三更声响,寻北也来不及再深究,匆匆朝着主殿而去。
主殿点着龙涎香,很是淡雅清新。
女帝高坐皇座之上,对着陛下之人点头,示意赐座。
寻北坐在第四张椅子上,龙涎香淡淡,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女帝的声音逐渐变得像是九霄外传来的——
“陛下,您这是……”
她瞧着太医的神色,已然明了。
但她也知道,此人再留不得。任他再是哭喊求饶,她也不过抬起手看他被人拖下去,神色淡漠。
片刻,有人来报:“陛下,逆贼已然下狱。”
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到那手颤抖的幅度。
她只能一点一点握紧茶杯,用力到指节泛白,面上一派不动声色,低头抿一口茶,点点头:“赏。”
她在尽力抑制心跳,迫使自己不要去听殿外哭嚎声、刀剑相撞之声、法术齐飞之声。
但她不能。
岑王朝的长公主琼华公主,早在阚家谋篡帝位诛杀先帝之后,随之一并葬在黄土之中了。而此刻玄袍九鼎,高居龙座的,是高高在上,岑国唯一的女帝岑浮金。
心跳几乎快得窒息。
她此时只有这样一种感受。但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寻北这样想着,站起身,看着眼前朱漆红瓦,一切如昨,喉头一哽。然而她不能哭,因为从此,她便是这里的——
九五至尊。
“陛下。”
“去天牢。朕要亲审。”
天知道这一道有多么长。
她极少走这一条路,也几乎没有去过天牢。
因而她到的时候,也被那藏污纳垢的肮脏地界儿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做事的!此处脏乱,恐污了陛下的眼!还不快将犯人一并带到堂……”
“不必。”她抬手制止道,“朕自进去审他便是。”
谁都知道,这位刚被抓住的“逆贼”,曾是陛下的驸马。
但二人自来不和,陛下还是琼华公主时,便常常宿在外面,还养了面首——他们的第一女帝,他们说一不二的琼华长公主,又怎能任凭一个逆贼之后摆布?
那逆贼还对公主——陛下,百般算计!后来甚至还想要借着驸马身份之便,谋权篡位!
幸好陛下从未信过他。
毕竟他是,佞臣之后。
逆贼当诛!
他们都寻思着陛下此番过来,却不提审高堂,怕是要动些私刑泄愤!
但这都是应该的。所以没有人阻拦。
牢房里的人已然不再是少年。
她仍然记得他穿玄色衣袍长身玉立的样子,是极好看的。褪去少年的稚气,唯剩青年独有的挺拔。然而此刻再看他浑身狼狈脏污,囚服上还有着一片一片的血渍。甚至仔细瞧来,有一些血渍还正不断扩大着。
他似乎累极了,听到牢房门打开的声音也不肯掀一掀眼皮。
直到听到她屏退旁人的声音,他才几不可察的一震,却将头埋得更低。
“阚温瑜。”
他不答。
“阚温瑜。”
“阚温瑜。”
“……阚温瑜。”
她于是一遍一遍喊他,就像花朝节那一日一样。
但这一回他不肯,也没有力气再看她一眼了。
但她是岑浮金。
绣花鞋一步一步朝他靠近,那人毫无反应,像一只被人玩腻了便随意丢弃在肮脏角落的破布偶。
她慢慢蹲下来,染了红丹蔻的长指甲划过他的脸,掐住他的下巴,一字一句的命令:“阚温瑜,你抬起头来。”
他并不听她的话,然而或许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只任由她将他的脸慢慢抬起来,露出被污泥玷污的白璧。
但他仍然垂着眸,就像从前很多次他不肯看她时一样。
“我说,阚温瑜,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句话音未落,他却倏地像是被唤醒一般,错愕的抬眸,瞳孔都微微颤抖。
只因为他听到,那个一向强势、说一不二的岑浮金几乎是带着哭腔和她独一份的狠劲儿说出那句话的。
他颤巍巍抬起手,想要再一次触碰她,却总是失败。最终他只能用极低极低的气声说:“殿下……别……哭。”
“朕没哭。”她收回手,脸上又是王者般的居高临下,刻意强调了那个“朕”字。
他笑一声都会咳出血来。但他还是止不住的笑,直到一口一口发黑的血被呕出来,他看到那双绣花鞋退了一步,才停下来,改了口:“这很好……陛下。”
两人倏然安静下来。
“陛下近来……身体可好?”他平静下来,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说话也不再那么断断续续。靠在墙边,像是在和旧友闲话家常一般随意。如果忽略他上下喘息的声音的话。
她默了默,还是决定告诉他:“……今早太医来诊脉,说是……”她话一顿,目光瞟了他一眼。
他便明白了,轻笑一声:“……这也很好。”
她并不说话。他便不再笑:“若是陛下……咳……不想留,咳咳……便找个好大夫……除掉便是。”
“毕竟这是……会给陛下……咳……带来麻烦的。”
他总爱把话说的那样简单、随意。就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干一样。她很想同他说,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不肯再多想办法藏一阵子,为什么不肯信她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也可以登上这个宝座,为什么看似看淡一切最后也还是愿意为了她做到这样的地步——
又为什么,付出了这么多,却连一句要求都不肯提。
她那时想,这时候他提出任何的要求,她都会答应的。哪怕他要求她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哪怕他要求她……像他爱她一样去爱那个孩子,此时此刻此地,她也要答应的。
可是这个人偏偏什么也不肯说,哪怕他明明知道她出现在这里就是在等他的“要求”。
她无端觉得气恼,猛地扑上去,两只手狠狠握住他的肩膀——几乎瘦到只剩骨架。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肩,但他浑然不觉,仍然笑着。任凭她将他的脸摆正,一手用力的抹去那些脏污,而后微微偏过头,唇狠狠的咬上他的。
嘴里有一股血腥味,但她并不在乎。
因为她知道,只需要这样一点儿,对方就很快会被这样的滋味唤醒——
瞧,就如此刻,唇齿相缠,唇齿相撞,血腥气交缠,已然分不清是谁的血在谁的口中。但他们仍觉得不够似的,彼此抓紧对方,更进一步的加深这个……
吻。
或许是吻。
这是岑浮金和阚温瑜不约而同、不言自明的“告别”。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天牢,哪怕是那个人凌迟示众前也没有。
……
“师妹!走了!”
寻北终于做完了这一场“大梦”。
但岑浮金的情绪实在太过于复杂和强烈。她不自觉抬起头看向高座上绝美的女子,那股极其悲伤却非要压抑着不发的情绪在寻北心里来回翻涌,几乎要将她吞没。
心跳极度加速,手不自觉的握紧剑柄,痛苦、悲伤、恐惧、挣扎绵绵不绝的包裹住她,脑中还在不停的回放那密不透光的天牢里,刺眼的白色囚服和红色鲜血……
这些画面和从前的那些重合交叠,让她再分辨不清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挣扎着、支撑着离开皇宫,刚巧迎面看到岑玉山正向她走过来。
那种情绪变得更加强烈。
阴暗的地牢、囚服、言不由衷、哂笑和遥遥相对的告别……
“薛姑娘!”
“师……兄?”
其实吧,我感觉女帝和阚温瑜这一对,实在是,太带感了。
不过师兄和北北是没有这么激烈的感情戏的(暂时(或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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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水龙吟·读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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