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大敞着,云寒衣负着手走下台阶,走到庭院里,负手站在吴锦衣面前。
秋日的阳光斜照进来,仍旧驱不散那句话留下的冰冷。
“别忘了你该干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在路苍霖耳边回响。
残留着手掌余温的身体被话里的寒凉激得发抖,他怎么又忘了。
云寒衣曾与吴锦衣达成协议共同诛杀了尹墨,如今也与他达成了协议,共同铲除吴锦衣。
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路苍霖回过头,看着有些凌乱的床褥微微愣神,手不自觉伸到唇边,仿佛还有交缠的回味,却又什么都没摸到。
“是我杀的。”吴锦衣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外传进来,“极乐净土死个人而已,也值得门主亲自垂问?”
“不过是个管木牌的小角色,值得吴总管亲自动手,也是他的福气。”云寒衣派人将吴锦衣叫来本来便没什么正事,只是想随口问问炼谷小孙的死当做开场白,没想到对方倒是承认得痛快。“无足轻重的东西,怎地得罪了吴大总管?”
“因为,”吴锦衣恭顺地低着头,捂着嘴轻咳了几声才说,“他那天穿的鞋,我不喜欢。”
“惹了吴总管的眼,”云寒衣轻笑,“果然该杀。”
云寒衣依旧负着手,往后退了一步,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吴锦衣,忽而一掌拍出,迅如闪电,按在他的肩头,继而发力,直到把那个笔直板正的身形按在地上。而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吴锦衣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便吐出一口鲜血,人已跪在地上。
“巧了。”云寒衣的手掌依旧按在肩头,他微微倾身,在吴锦衣的耳边轻声道,“吴总管今日穿的鞋,本座也不喜欢。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呢?”
吴锦衣抬起头,盯着云寒衣肿起的嘴角看了片刻,“我有什么是你喜欢的?”
声音极轻且快,带着不该在极乐净土出现的幽怨怅惘,滑过云寒衣的耳边便立刻融化在日头里,让他愣了片刻,以为自己听岔了,再看过去,吴锦衣又咳了起来,带着嘴角溢出的血,咳得隐忍。
“属下……知错。”吴锦衣咽了几次才把嘴里涌出的血咽回去,回答得十分艰难。
“哪儿错了?”云寒衣的手看似轻轻搭在吴锦衣的肩头,掌心的五诀功却源源不断传进吴锦衣的身体,搅起秘药反噬之苦。而他却好整以暇地倾着身,春风满面的模样,好似在与忠心的下属谈着心。
吴锦衣微微勾起在日头下有些干裂的嘴角,语气极为驯服,“属下昨日病中失态,让门主的新宠受了些委屈。出气罢了,什么理由都好,属下知错。”
他刻意咬着“新宠”二字,余光瞟过去,果然看到门后的灰色衣袍一角。
“既知道本座宠着他,”云寒衣想起昨日路苍霖脖颈上的红痕,手上又加重了力道,几乎要捏碎了吴锦衣的琵琶骨,咬着牙一字一句,“你怎么敢!”
“属下知错。”吴锦衣又垂下头,微闭了眼,身形隐约晃动,强撑着肩背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本就伤得很重,此刻五诀功在他体内运转冲撞,犹如剜肉挖骨,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受了火灼之气的胸腔不知是不是已被搅烂,竟也不咳了,只是腥味在嘴里弥漫,就像炼谷里日夜不消的血气,冲得人上头。
炼谷。那时,也有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却是温暖厚实,把他挡在身后,隔绝了血气,告诉他,不必害怕。
那只手,如今在哪里?
“本座的人,谁敢多瞧一眼,挖了他的眼如何?”云寒衣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吴锦衣的下巴,力道渐渐加重,“睁开眼。”
再睁开眼时,许是五诀功造成的伤害太疼,云寒衣从吴锦衣那双常年看不出情绪的眼里竟看到一丝弥漫着水雾的痛苦之色。
“本座以前倒没发觉,”云寒衣盯着那双圆润的眼睛轻笑,“无尽意菩萨的眼睛生得倒是十分漂亮,不知道挖出来以后是什么模样。”带着水汽的圆眼睛,和路苍霖像得让他差点心软,是让人忍不住深望的好看。
吴锦衣垂下的手指蜷了数次,才微微抬起,从袖中扯出一张纸。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他却做得很慢,胳膊抖动得愈发明显。
“昨日瞧着路公子喜欢,就送给他赔罪吧。”吴锦衣连声音都在发颤,却强撑着抬起胳膊,将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到云寒衣的面前。
云寒衣瞧见吴锦衣脸色煞白的模样,手上慢慢收了功,才这点功夫便受不住了,果真伤得太重?
吴锦衣又把纸往前递了递,眼神里的灼灼之光隐在雾气里,直直地盯着云寒衣。
云寒衣低头瞧了一眼,连手都没伸,微微皱眉,又回头朝屋里望了望,这什么玩意儿也值得路苍霖稀罕?
一张白纸上,满画着奇怪的图案,一排一列,整整齐齐。全无画技,难道是有什么含义?
好似瞧出了云寒衣的疑惑,吴锦衣深吸了口气,才颤抖着伸出手指摩挲着纸上的痕迹,用同样颤抖的语调说:“一笔是一天,一个图有五笔,是五天。一张纸上画了三十个,便是一百五十天。”
云寒衣,“……”结绳计日?
“这是第四十一张纸,也快画满了。”吴锦衣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却如何也无法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读出他想要的情绪,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第四十一张啊……”
云寒衣皱眉,只觉得吴锦衣伤得的确很重,这会儿怕是又疯了,都听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什么。今日警告的目的也已达到,便挥了挥衣袖,扫落那张仍旧递在脸前的纸,负手转身,“什么东西也值得让他多瞧一眼。”
那张纸便这般一文不值地飘飘荡荡落在地上,落在吴锦衣的膝前。
“怎么会是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锦衣低着头,看着眼底的那张纸,迷茫痛苦的情绪在雾气里泛滥,一滴,一滴,打在那张纸上,化出一片墨晕,再也数不清纸上记了多少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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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苍霖站在门后,手里仍握着那只茶杯,只是水已凉透,连着杯盏也凉透了。
云寒衣回到屋里,便瞧见愣神的路苍霖,笑吟吟地伸手去拉他,“站着不累么,今儿有些热,别去练剑了,给我做笔吧。”
路苍霖心里想着事,没察觉云寒衣握上来的手,跟着他的力道回身,却仍忍不住回头,“他还在外面呢。”
“嗯。”云寒衣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又没叫他走,他自然得继续跪着。”
路苍霖如今目力极好,只回头望了一眼,便看到吴锦衣惨白的脸上泛着晶莹。
他在哭,路苍霖看得分明。
“气还没消吗?”路苍霖的语气听着不算高兴。
“路公子,人善被人欺。”云寒衣倒是心情又好了,见路苍霖未抵触他握上来的手,便趁机又捏了捏那只圆润乖巧的鼻子,“心软在这里可不是件好事。他敢欺负你,总得让他尝点教训。”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路苍霖皱着眉摇了摇头,躲过云寒衣的手指,“还能回回都让人欺负!”
“是是是,路大侠过一阵修习了内功,功夫更上一层楼,谁又能欺负得了路大侠。连我都要仰仗路大侠庇护不是?”云寒衣牵着路苍霖坐下,兴冲冲地问,“给我做笔吧。”
“让他回去吧。”路苍霖听了云寒衣的恭维讨好依旧兴致了了,只是皱着眉,语气里好似有些担忧。
云寒衣伸手捧住路苍霖的脸,正到自己面前,略带撒娇地命令,“在我面前,不许看别人,不许想别人。”
路苍霖皱着眉躲开,他不喜欢这句充满控制意味的话。可他不确定云寒衣这句话是不是又在做戏,吴锦衣就跪在门口,门窗都敞开着,他们的对话,外面也能听得见。
他还是忍不住又朝外看去,看见吴锦衣摇摇欲坠的肩膀,眉头皱得更深,音量放得极轻,尽量让声音不传出去,侧着头对云寒衣说,“够了,何必磋磨他。”
“我怎么处置下属,不劳路公子操心。”云寒衣放开路苍霖的脸,又抓过对方的手放在手心把玩,手是热的,话是冷的。
路苍霖知道自己再多说,只会惹得云寒衣更要去折腾,便也闭了嘴。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他要给我什么?”路苍霖愣着神儿,忍不住又问。他躲在门后,听见了对话,却没看见,此刻纸落在地上,视线被台阶挡住,目力再好也看不见上面画的什么。只是听那形容,好似是他那日在吴锦衣枕边见的那摞纸。
“谁知道什么东西,画得乱七八糟。”云寒衣抓着路苍霖的手,轻轻蹭着摇了摇,再次转回话题,“给我做只笔,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画。”
“我想要。”路苍霖忽然道。
云寒衣笑得眉眼弯弯,“嗯,想要画什么。”
他没听明白,路苍霖这是一句完整的话。
“那张纸,我想要。”路苍霖起身,竟果真打算出去取那张纸。
“你想要什么!”云寒衣依旧握着路苍霖的手,却用上了力道,狠狠把人按回凳子上,脸上的阴郁一闪而过,又笑眯眯地说,“我给你画。”
“我要那张纸。”路苍霖挣了挣,挣得手腕泛红,禁锢的手掌却愈发有力。
“我不许。”云寒衣想把话说得像是撒娇,可语气却听着让人不太舒服。
路苍霖只觉得手上越来越紧,更有些负气,“既然是给我的,要不要便是我的事。”
“不许要!”云寒衣彻底放弃伪装,语气冰冷而不容置疑。
“云寒衣,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路苍霖也发了怒。
“我说,不许!”云寒衣冷下脸,对着恼怒的路苍霖再无嬉皮笑脸,死死捏着那双挣扎的手。
“我的事,也不劳云门主操心!”路苍霖不会吵架,可云寒衣又不跟他讲道理,说来说去就是不许,简直蛮横。
云寒衣以为路苍霖还在为处置吴锦衣的事与他怄气,神情更是阴郁。
当下手腕一沉,把人拦腰箍在怀中,另一只手运起掌力朝外推去,跪在院中的吴锦衣只闷哼了一声,呕出一口鲜血,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别闹了好不好。”云寒衣把听到声音而忘记反抗的路苍霖紧紧揽进怀里,软下声,“我这就让他回去,好好去养着,免得路公子见了心疼。”说着果真朝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架了吴锦衣出去。
本来是给路苍霖出气的,没想到适得其反,倒引得他心疼起来。云寒衣心头烦躁,没讨得人欢心,坏了好事不说还落了一身埋怨。
“乖一点。”云寒衣闭了闭眼,他有些头疼,不想和路苍霖再争执,伸手托住肩膀把人又朝怀里送了送,语气有些不耐烦,“听话!”
路苍霖眼眶微红,有些哽咽,负气地和云寒衣拧劲儿,“你放手。”
云寒衣伸手掰过路苍霖的脸,声音忽而有些尖锐,“路公子还打算为他掉几滴眼泪?”
路苍霖猛然转过眸子瞪着云寒衣,圆润的眼睛里写满愤怒,“云寒衣,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路公子如今的作态又是为了哪般,是想两边讨好,还是已然倒戈?”云寒衣双目猩红,眉头紧皱,手从路苍霖的脸上滑到脖颈,那细弱的脖颈泛着脆弱的美感,引诱着他的手,想要用力,用力,捏断。
“云……”路苍霖被掐得面色通红,脚已渐渐离地,挣扎着踢向眼前好似发了疯的人,却只是蚍蜉撼树。
云寒衣忽然坠入一片血幕之中,他努力睁大了眼,可眼前只有漫天的红色,血雨打湿他的眼睫毛,黏得沉重,让他只想跟着血雾闭上眼,随波逐流。
冰冷的血雨忽然变得滚热,灼了他的手,灼了他的眼,他努力在疲惫中掀开眼帘,便看到路苍霖一张憋红了的脸,和掐住那脖颈的手。
热泪一滴又一滴地打在手背上,终于唤回云寒衣的理智,他被灼伤似的松开手,路苍霖随之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云寒衣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颤抖地伸手去扶路苍霖,又被狠狠打开。
“咳咳……你别……咳……别碰我。”路苍霖捂着脖子咳个不停,以肘撑地努力往后挪着身体,想要远离眼前这个人。
云寒衣刚刚,真的想掐死他。
“我怎么了……”云寒衣一手捂着头,愣愣地看着自己另一只手,那只刚刚掐在路苍霖脖子上的手。
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他的这只手,牢牢地掐住路苍霖的脖颈,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不是的,不是!”
云寒衣摇头否认,可是路苍霖雪白的脖子上赫然印着五指分明的痕迹,是他的手!
路苍霖一点点往后挪着,云寒衣也一步步往后退去,他不敢再去靠近路苍霖,他控制不住自己。
为何会这般,云寒衣煞白着脸,捂着越来越疼的头,疼得让他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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