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艘邮船放礼炮一般齐刷刷鸣笛,经由电子喇叭的连环啸叫反应,形成近乎加强版音爆弹的效果,世界上的千万种声音合并成一道绵长的尖锐响声,拧成一条无休无止的麻绳。与此同时,四肢也像被抽去神经一般,软软地耷拉下去。仅仅过去数秒,米埃便像个失了灵魂的布偶,瘫倒在桌子上。
米埃吃力地试图转动脖颈,但意志转化成动作的灵敏度仿佛被调到无限低,直到累得满头大汗,也仅仅是转动了极其微小的角度。
更糟的是,视野中忽然闯入一个影子。
米埃心头一惊:张徳率么?还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家伙们?
影子只一晃便离开,米埃只来得及瞄到影子的一角,但已经足够判断来者的体型——至少是一米七五以上的成人——绝不可能是秀拉和陶紫中的任何一个。
虽然很想再找到更多信息,但视野里只能看到一个哨兵的官方裤装,再没有序列号或其他标志物可参考了。
随后,后颈传来冰凉的皮革触感——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拨开他后颈的碎发,抚上发根到肩膀之间的区域——分泌哨兵素或向导素的腺体存在的地方!
米埃瞪大双眼,情不自禁绷紧肌肉。他做过腺体移除手术,几乎不会再有向导素的分泌……可向导和哨兵生理有别,他毕竟没办法分泌出哨兵素来,这大概是唯一的破绽。之前他靠稀释好友的哨兵素糊弄过活,但言诺最近的状态一直很糟,米埃也就没再继续向言诺开口索要什么。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米埃安慰自己:110010号的哨兵素就该是稀薄的,而且自己的工作本来也要求贴近向导的外形特征,很合理。
然而身后之人忽地伸出两指,抵上了他的腺体。手指一路沿着脊椎骨缓缓下滑,带来一股又痒又麻的感觉。米埃实在忍不住耸起肩膀,以对抗这种怪异的感觉:什么问题不大?问题很大!
“嘭!”邻座的人暴起,抬脚踹上米埃身后的家伙。
恺老哥!米埃泪目,他很想冲上去一起干架,可耳朵里全是鸣笛声,天旋地转,耳垂湿哒哒的,有什么液体正从耳洞流出来,他使不上力气。
正是此时,后颈传来温热的触感,随后是湿漉漉的刺痛。
谁咬上了他的后颈。
米埃觉得自己像是只被绑了四足的待宰羊羔,厨师拿刀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等厨师调好角度,一刀下去,他的小命随即“呜呼”——
“恶心。”无意识中,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实在令人不快,这种被随意摆弄的感觉。
『秀秀!』
极度的恐惧下,他呼唤出精神体,银色的锁链应召而来,划过一道弧线,撞向进犯者。
感到项圈套住来者的瞬间,米埃是后悔的。如君晓所言,正统哨兵的精神体多是动物,锁链造型的精神体并不多见,如果被恺或10号注意到,稍加调查,他怕是就得从东五环滚/蛋了。
……也可能会永远留在这里。
『秀秀,回来。』
来者不悦地握住米埃的精神体,只稍稍用力,银蛇般的锁链便化作齑粉。那人附身再度贴上米埃的后颈,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米埃疼到连痛呼都梗在了喉咙口。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为了报复刚刚那微不足道的反击……可哪有用这种方式报复哨兵的?
恐惧感笼了过来。他不由得想起昨天缩在仓库里的情形,以及那位行踪不明的G00051向导。
会被带走卖掉吗?
不,不至于这么糟……恺还能活动,应该只是对付第一个手套男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维安哨兵和其他哨兵也不会凭空消失,赶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正是此时,身后的人松了口。一只发烫的粗糙手掌抚上米埃的双眼。米埃的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流,这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可米埃只能听到自己的耳鸣,他的回复速度可远不如真哨兵。
或许是看米埃没反应,来者掏出条黑布蒙住米埃的双眼,在米埃后脑勺处打了个结。
这家伙一定特别满意这个“杰作”,因为透过黑布,米埃感到眼前闪过几道强光,分明是拍摄时的闪光灯。
“光天化日的,干嘛啊这是……”米埃故作轻松地抱怨,但发颤的声音出卖了他。
神秘人欣赏着这年轻哨兵的狼狈相,掐了把米埃的脸颊肉,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大哥,拍照就过分了哈。传出去小弟我还怎么追求向导妹妹啊?”话虽如此,米埃拿这家伙一点办法都没有。
神秘人显然也知道这点,火柴划过涂着红磷粉的袖口,好整以暇地点了根烟。
劣质香烟的味道飘入米埃的鼻腔,米埃立刻明白,神秘人就是昨天的香烟味哨兵,这次的危机有人蓄谋已久。
『杀恺。』
『抓言诺。』
难不成自己是被顺带着『绑架』的?
米埃这会儿听不见,也看不见,可香烟味哨兵似乎没有带自己走的意思,只是坐在恺的位置上抽了几口烟,就起身欲走——
当然没这么简单。
椅子腿传来一股突然的力,一阵天旋地转,米埃仰头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
眼前的光亮起又变暗,透过布料,米埃能看到香烟味哨兵又拍了些照,随后蹲下身,朝自己的脸吐出浓郁的白色烟圈。
米埃吸了好几口二手烟,被呛得咳嗽连连,香烟味哨兵嗤笑着摇了摇脑袋。
……
然后就没了然后。
香烟味哨兵就这样离开了。
苍白的精神粒子从米埃身上飘出,原本僵硬无知觉的四肢重新轻盈起来,只是耳鸣依旧没有停止。身体似乎快能动了,但米埃生怕香烟味哨兵的同伙在附近,等了好几分钟才敢摘下黑布条。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耳膜依旧处于罢工的状态,手掌上也沾着血。
“我不会是聋了吧……”米埃嘟囔着,蹲身藏在桌旁,打量着四周。
附近有精神体打斗的痕迹,满身是外伤的恺栽倒在二十米开外。从周围树叶的抖动频率看,鸣笛并未终止,而那个章鱼精神体在鸣笛声停止前应该不会轻易移动——
是个逃跑的好时机!
他刚起身,不料立刻被两道光晃到了眼睛:两个身高均在一米六左右的男孩女孩正在集装箱之间游走,看衣着和体型是之前的秀拉和陶紫。他们两人头上多了油光发亮的降噪头盔,搭配着两个瘦小的身形,宛若成双成对穿梭在货物间的蟑螂,而且是会突脸咬人的蟑螂。
依旧没嗅到哨兵素的味道,但米埃能感受到来自秀拉的敌意,亦或是杀意——那疯癫的男孩手上拿着刀!
仅仅一瞬,一个极其偶然的巧合,刀光在米埃的双眼处折射出一道光痕。米埃看到了尚未干涸的血迹,心下一沉:难道这坏小子伤人了……?
下一秒,秀拉鬣狗一样的目光与他相撞。那孩子稚气未脱却阴鸷狠毒的面孔爆发出狰狞的笑,兴奋地拿刀尖冲着米埃飞速比划着,一刻不停地朝这边冲过来。
“你说啥?”
秀拉依旧在怪叫,米埃的耳鸣一阵一阵的,听不清声音,只能从秀拉的神态判断出不是什么好词。直到米埃勉强从多变的口型中分辨出“六十一号哨兵”的关键词,他终于肯放出自己的精神体。
尽管四周的哨兵都被那阵超乎寻常的噪声攻击放倒,米埃也忧心背后的谋划者们会躲在暗处观察一切,所以他只想套出关于言诺的消息,以及速战速决、全身而退,因此他直直驱动锁链袭向秀拉的脖颈。
秀拉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着侧身一跳,蛾子一样闪过,皮外套上的铆钉在阳光下肆意闪着光。
米埃原以为秀拉只是空有张狂的混混,见状暗暗吃惊,当即补放第二根、第三根锁链。第一根锁链荡回来扫向秀拉的腰,第二根去缠秀拉的脚,第三根绕后折返,直瞄目标的后颈。
这怪小孩毫无章法地挥动着短刀,竟然阴差阳错地弹开瞄准自己后颈的第三根锁链。他就地翻滚躲过第一根,第二根锁链预判了这套动作,贴地扣上他的脚踝,在他翻滚的过程中顺势绕上他的全身,眨眼间将人缠成一条毛毛虫。
米埃驱动刚刚被躲开的第三根锁链,精神屏障的复杂程度和本体心智水平成正比,入侵这怪小孩的精神海,他势在必得。
锁链疾速突进,前端已经开始化作项圈的形态——
“砰!”
忽地,一个赤色的不明物击中锁链,那不明物在地上留下一个小坑,而锁链瞬间化为银白色的齑粉,消散在空气中。
米埃很快反应过来:那赤色的东西是子弹!
没有半点犹豫,他心一横,一把将恺扛到肩上,马不停蹄地往集装箱作业区奔去。
掩体!
需要掩体!
—————
“白先生,110010号把恺带走了,追吗?”在章鱼腕足的层层包裹之下,张徳率准确地凝视着米埃离去的方向。
一直躺在地上补觉的椰汁摊摊主梦中惊醒一般“腾”地坐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那巨大的章鱼旁边。
“哈……里夜那边会处理好的,只要保证恺吃上一针麻醉,今天就能收工了……”
“可他们已经……”
“不急。”被称作“白先生”的青年和米埃身材相仿,银发雪肤,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手上却无比利落,从浑身的口袋里抽出枪支零件、组装、填充弹药……一系列动作连贯又自然,仿佛这些事对他而言比呼吸还要熟稔。
他把熊猫眼罩掀开一条缝,浅紫色的眼睛瞄着望远式瞄准镜圈起来的圆形视野范围,缓缓调整着准星。
鸣笛声停止,深紫色的章鱼化作暗色的粒子,“融化”在空气里。
“你知道10号带了几个人么?”“白先生”眼皮也不抬,如此问道。
张徳率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10号哨兵并未告知。”
“这样啊……”“白先生”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扣下扳机。
经过消音的“砰”声响起,一道红光自枪管发射,仿佛黑夜中划亮的一根火柴,拖出一道绚丽的尾光。
张徳率看到那明显缺乏锻炼的小哨兵身影一斜,毫无悬念地失去平衡,和失去意识的“2222号哨兵”一齐摔倒在地。赤色的子弹擦过110010号哨兵手腕外侧那块微微凸起的骨头,他吃痛,捂住手腕……然而那颗子弹并没有嵌入110010号哨兵的体内,就这样白白飞走了。
只差一点,这一枪放空了。
张徳率暗自叹息。
“白先生”却依旧镇定自若,只见他轻轻抬了抬食指,调整枪口角度,很快射/出第二枪。
第二声枪响,枪管迸出红光,这次赤色的子弹擦过米埃的左肩,针织衫顿时被轰出一道口子,黑色的毛线贴着因久不见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皮肤。米埃瞄着挂在自己肩头摇摇欲坠的织物,表情由困惑到玩味再到纠结,迅速切换轮转,可谓精彩。
“困惑”是没明白对面那位枪手为什么如此热衷用弹药对自己人体描边;“玩味”是因为这次“擦衣服的边”的痕迹莫名让他联想到“擦不可描述的边”,他有点期待以这副尊容出现时,自己那位忧郁晚期的好友会是怎样的反应;“纠结”则是在受惊后脱缰野马般的思维终于冷却,他开始直面惨淡的现实:得先脱离现在的危险才能想以后——可是要怎么脱离危险呢?
米埃逆着子弹的轨迹,在望远式瞄准镜里和神秘的椰汁摊摊主对视。
他能确定这个摊主就是那天在自助零售店前拿着枪的哨兵,可是这个尴尬的距离……似乎不允许自己再次用锁链牵制住那只巨型章鱼。
果然……即使控制住了章鱼,摊主本体和张徳率也不是摆设啊……
米埃瞥一眼疑似陷入昏迷的恺,认真考虑着就此放弃恺、自己独自脱身的可能性。
投射过来的阳光被他的刘海和睫毛拦截,那双灰蓝色的眸子中映出一道道阴翳的影子,仿佛精密的机械在根据已知参数进行某种公式的运算。
只考虑了不到一秒钟,米埃迈步向恺走去:
“对不住啊,恺老哥,反正那堆人想杀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和言诺……”
“我们认识的太晚了……”
银白色的项圈毫无障碍地在恺的脖颈收紧,米埃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恶劣的想法:要是项圈上能绑一个铃铛就好了。
向导的本能真是奇怪,见到受伤的哨兵就会想治疗,但有时候又会燃起一种征服欲和窥探欲,想要像收集图鉴一样,把更多哨兵的精神海都浏览一遍。
米埃突发奇想,尝试在抛弃恺之前突破他的精神屏障——反正恺现在本就是失去意识的状态,闯入这种哨兵的精神海从来不是件难事。
—————
另一边。
张徳率隐隐察觉气氛有点走偏,他望着“白先生”看似昏昏欲睡实则暗藏杀意的侧脸,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开口:“这……不是说要为恺注/射麻醉剂吗?为什么白先生您却在攻击110010号哨兵呢?”
“哈……”“白先生”打了个哈欠,生理眼泪充斥他的眼眶,乍看之下还以为他在哭。
张徳率凝视着包裹在这青年周身的那团漆黑粘腻的物质,判断“白先生”的污染度即将到达临界值,可惜自己身为哨兵,对其他哨兵的精神海污染是半点也帮不上。
“白先生”沉默几秒,才再度开口:“可能……因为我很讨厌他吧。”
张徳率远远望着那个浑身散发着草食动物气息的瘦削少年,110010号哨兵的精神海澄澈的宛若未经世事的学生,他不解道:“这种等级的哨兵也有机会得罪您吗?”
那双晶莹剔透到宛若人造水晶的瞳中倒映出瞄准镜里的画面,米埃就被锁在那圈黑色的牢笼中,看上去是如此的触手可得。
“白先生”闭上双眼,重新戴好熊猫眼罩:“不,只是他有点像我的一个仇人……”
“您现在是打算回去吗?”张徳率没搞懂一个狙击手主动放弃视野是什么路数,盲狙也不是这么盲狙的啊!
结果下一秒,枪声还真就在他耳边炸响。即使装了消/音/器,这个距离对于五感敏锐的哨兵而言也还是太近了,这下给张徳率震得够呛。
哨兵出色的动态视力让他捕捉到这次发射出去的是麻醉弹而非麻醉针,麻醉弹的预设初速度比麻醉针快不少,在混战中格外有效,所以他猜“白先生”打算速战速决。
“哈……我个人是想快点下班——那你呢?”
“在下认为,把他们两个交给在下管理比较保险。”
“里夜的主意吗?”
“的确是10号哨兵的授意。”
“……我累了,你发挥主人翁意识吧。回见……”“白先生”再次打了个哈欠,背过身便欲离开。
毕竟是10号哨兵的好友,张徳率不再多问,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米埃身上。只见米埃扛着恺,一路蛇形走位险险躲过几梭麻醉弹,朝这边折返。
9号哨兵微微睁大双眼,熊猫眼罩背面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消息:
[1]: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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