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个士兵用枪托杵了杵赵小栓的背打趣道:“咋的你这枪是描了银边还是镶了金边了?还是这破枪膛里面藏了个仙女儿?”他故意怪声怪气地拉长语调,惹得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哄笑。
赵小栓的喉结剧烈滚动,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耳朵尖红的能滴出血来,一把扯开挂在脖颈上的背包:“这包!这些手雷,都是他从鬼子尸体上扒的!”
赵小栓的声音发颤,那夜的记忆是一秒一秒地刻在脑袋里的。
削薄月光下,闪着微光的烟头燃起如纱如雾的白烟,蜷蜷曲曲,迎风扑来一股呛人的气味,那人单膝跪地将手中的烟插进泥土中,起身向着赵小栓走过来。
“这枪给我。”
低沉的嗓音灌入赵小栓耳中,映在瞳孔内的鬼子尸首忽而扭曲变化成一个山岳般高大的身影。赵小栓眼珠子动了动,终于从惊惧中微微回过神来,仰头就看到那人手中拎着一把长枪。
“不白要,我用东西跟你换。”
一个沉甸甸的背包砸入怀中,掀开的包口处晃着森冷幽光,赵小栓低头一看赫然是十几个手雷,下面一些零散的罐头、干粮杂物,还有一把精巧的手枪。
这些东西可比一杆破枪珍贵多了,赵小栓不想占人便宜,只是他使惯了长枪,只要随便给他再弄一把就行。
“不用……”
夜风吹过枯叶发出伶仃的沙沙声,赵小栓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哽在嗓子眼里。那人点燃的烟灰还扭曲着在空中徘徊,眼前却已是空无一人。赵小栓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向四周更远的方向望去,依旧个人影都没瞅到。
赵小栓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攥着背包的手微微颤抖,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撞鬼了。
然而两天后,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人。光天化日之下那人挺拔的身姿站立在一伙潦倒的溃兵中,如同楔进朽木的钢钉尖锐而锋利。周遭的人像潮水般自动绕开他,仿佛也畏惧触碰某种看不见的锋芒。
后来他们二人被编入同一个战斗队伍,点名的时候赵小栓知道了他的名字。
再后来,周围的人成片倒在炮弹的尖啸声中,密集的弹流像是一张吃人的巨网,一个又一个血肉躯体被锋利的网线绞杀磨灭。赵小栓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看到人被爆炸的气浪活活撕碎,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浓稠的血液黏腻在土地上,就连鞋底子上都“嘎吱嘎吱”沾了一层。
一批批的士兵重新补充上来,又一批批地如扑火的飞蛾般注定消亡。赵小栓也逐渐变得麻木,他打量着周围新鲜的面孔,不再好奇这些陌生人的名字、年龄和家乡,而是在心中猜测他们能在这个血肉熔炉般的战场上撑多久,他也在猜测自己究竟还要煎熬多久。
“咔哒”一声脆响,又是那股熟悉的烟味呛入鼻子,赵小栓咳嗽了几声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来回扇开飘过来的烟味。
“可真他娘的香啊!”
赵小栓的动作轻一顿,有些不解。而老王蜡黄的脸上此刻竟如同染了一团红胭脂,他使劲儿抽动鼻子,眼神儿直勾勾盯着烟飘来的方向移去。
……
“那枪托上还刻着个记号呢,你们要是还不信,尽可以去看看!”
周围的人顿时脸上讪讪,相互看了一眼,谁都不想去触这个眉头,便都低下头不做声了。
赵江云仔细回想,半晌过后眉毛一挑:“好像揍似(就是)有个记号,像是个字,你刻滴?”
赵小栓摇头道:“我不识字,那枪发给我时就……。”
“你认得字?!你个牛鼻子居然还识字”老王突然指着赵江云大叫,他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叠成四方块的信纸。
“你快帮我看看,这信上面都写了啥,半月前我家里就来了信,一直没找到个识字的人帮忙看看……”
在老王接连的催促声中,赵江云打开皱皱巴巴的信纸,只看了正中排头的“讣”字,便默默叹出一口气。
“这写的啥啊?你看我干啥,你看信啊!”
面对老王殷殷期盼的目光,赵江云无法讲出实情,横竖他们这些人也没几天活头了,何必再让他伤心。将信纸仔细折好,原模原样还给老王:“信上说你家里都好着呢。”
老王一听就笑了,咧着个大嘴将信纸展在手里看了又看,好像自己能看懂似得:“那就好,那就好”。
一米八多高的汉子捧着一张削薄的信纸,眼见着那眼角就要淌下水来,瘦高个士兵怕他当众落泪事后面子上挂不住,便转移话口道:“王老哥你那伤口不要紧吧?”
“是啊老王哥,你要不要紧?我这边还有点纱……”
谁知老王闻言一愣,突然脸色大变,瞪着个眼阴狠狠指着瘦高个怒骂:“放你娘的屁!我啥时候受伤了!我好得很!你个满口喷粪的玩意儿敢咒我!”
老王这情绪爆发的莫名其妙,突然又很剧烈。在场众人一时竟都没反应过来。
“我守下半夜,换岗的时候叫我。”撂下句话,老王怒气未消扭头就走。
瘦高个本是好意关心他的伤势,却反被污言秽语骂了一通,顿时怒火上头,一张脸气的发紫,他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撸起袖子就要追上去。
“算咧算列……咳咳……少惹事。”
“周哥周哥!你先去休息,我来守上半夜。”
被赵江云和赵小栓一左一右拦着,新兵小六子张开手臂挡在面前,瘦高个一时前去不得,只能狠狠盯着老王的背影,嘴里大声地咒骂道:“个短命鬼,肠穿肚烂的玩意!你全家……”
“借过。”
这两个字如同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灭了瘦高个的怒火。傅淮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旁边,一股无形的威压仿佛使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四个人顿时噤声,连忙贴着墙挤在一侧,硬是在狭窄的战壕里让出一条道。
其实傅淮景长得并不凶悍,相反他生得极好,高眉俊目,五官英挺,是一种不加任何雕饰的英俊。可偏生眉眼凌厉气质冷峻,周身更是一股子用鬼子尸体和鲜血堆积出来的肃杀之气,无形中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这人走路咋没声呢!属猫的?。
瘦高个心中正在腹诽,就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又道:“活人忌讳,死人记仇。”
瘦高个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说的,也没听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再次抬头时,看到的是傅淮景背着长枪的背影。
同样疑惑的还有赵小栓,他看着傅淮景的身影消失在战壕的拐角处,才小声嘟囔了一句“说的啥玩意,文绉绉的……”说完拽了拽赵江云的袖子:“赵哥,你听懂没?他说的啥意思?”
赵江云没理会赵小栓的话,他的眉头微皱着盯住傅淮景身后背着的那把长枪,过了一会才面色严肃问赵小栓道:“你枪是哪来的?”
“啊?就前天长官发……”
赵江云快速打断赵小栓的话:“不是这,我是说……”他的视线瞥向傅淮景那边:“你给他的那一把”
“也是长官发的啊。”赵小栓老实道。
“发给你之前呢?知道它从哪来的不?”
听赵江云几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瘦高个越听越迷糊,他接茬道:“这还能是哪来的,不是上面拨的,就是战场上死人堆里刨的,这咋的还能是他小屁孩自己造的?”
听到瘦高个这话赵江云的脸色越发古怪,他沉默了一会才对赵小栓道:“上半夜我和你一起守,你个娃怕是压不住。”
……
在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天空落下稀稀拉拉一点雨。瘦高个蜷成虾米躺在个漏雨的油布下,雨水的湿冷被风一吹,便穿透身上的衣服冰冷冷直接贴在了皮肉上,刚眯着就给冻醒了。
“嘶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谁说不是呢。”小六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使劲搓了搓胳膊,等不那么麻木了,瘦高个和同岗的小六子打了声招呼,准备走远些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周哥我就不过去了。”小六子望去一眼,幽静的战壕陷入黑暗的夜色之中,浑浊的雾气四处弥漫,视线模糊不清,看上去竟有些深不可测。
小六子连忙收回视线,缩了缩脖子:“那边黑洞洞的怪吓人的……”
瘦高个不以为然:“黑可有啥怕的,又不是你一个人。”
“哥你没听说吗?这地方有点不干净……”新兵吞了吞口水,神情有些紧张:“他们都说这地方闹鬼。”
“你见过啊?”
小六子连忙摇头“没见过,没见过。我可不想见,见过准得吓个半死。”
“那没见过你怕啥,行了你就搁这待着吧,我往西走一点,换岗的时候别忘了喊我。”
瘦高个起身往西边走,走出大概二三百来米,他摸到一段被炸断的壕沟,正好在头顶上搭盖着半截木板,他看了看,总比那半块油布强些,勉强能遮风避雨。
不甚圆满的月亮从渐渐消退的乌云中显露出来,幽冷的白光从木板的缺口漏在瘦高个的眼中,印象中天上的月亮也是这样白光光洒在老家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瘦高个看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好像做了个梦,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瘦高个总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纷杂隐秘的脚步声,又像是衣服之间摩擦
发出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听到了习习风声,一股子阴冷的风息从脚底没到头顶。眼皮上方忽明忽暗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来来往往,他想睁开眼看看,头却昏沉的厉害,索性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有人揪着他的领口猛晃,一睁眼,老王双眼通红面色发灰正揪着他的衣领子。
之前的事在心里还没过去,现在睡的好端端的又被老王晃醒,瘦高个怒气上头正要骂娘,却瞅着老王一脑门的汗,随即被一把捂住了嘴:“嘘!你先别说话,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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