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字卿含笑答道:“疏遥,那是你的事,本来也同我无干,现下我已不能回头,你的事就更是同我无干了。”
“你生气了?”宋疏遥忽然问。
“不曾。”谢字卿道。
“那你吃醋了?”
谢字卿一滞,反驳道:“没有啊。”
“那你为何这幅表情?”大庭广众,又是杀人现场,宋疏遥克制着波涛汹涌的心潮,紧紧牵住他的手,郑重道,“我不去潭州,也不找苏忱,我就待在这里。”
谢字卿的喉结动了动,很不经意道:“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待在这做什么?”
宋疏遥目光流转,似有若无地一笑,眼中已经泛了点泪,却还是为了惩罚他的嘴硬,故意道:“危急存亡,我自当留下出一份力。”
她存心不说他想听的,谢字卿心中压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渴望,让他又气又痒,忍不住轻笑,应道:“你是当世贤者,我做不了你的主。”
宋疏遥凝眉望着他,流动的眸光里荡漾着温情,她抿着嘴,笑意清浅,谢字卿亦回望着她。
有太多话想说,却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人,已清理完毕,人头留下,尸首已经埋了。”差役来报,顺手递上个木匣子。
那匣中装着丁若愚的项上人头,宋疏遥虽已闻惯了血腥味,又在牢里闻了几日霉味,可这人头递上来,她仍是皱了皱眉,往谢字卿身后退了一步。
“好,”谢字卿应声,又看向宋疏遥,正色道,“晚间你扮成书吏,正常下值,会有人接应你。”
“去何处落脚?”
谢字卿道:“宣王府邸。”
“宣王府邸?”宋疏遥眉心一颤,宣王府早已封禁,任谁都不会去那里搜查,实在是个好地方,她点了点头,又问,“何人接我,刘校尉吗?”
“刘辅有旁的事要做,”谢字卿摇头,又命人送上弓箭,“这个你拿着防身,稍后我需得去趟贤王府,你自己随机应变,好好藏身。”
竟是谢字卿之前送她的那张弓,宋疏遥用力点头:“定不辜负大人心意。”
她认真时脸颊也鼓鼓的,谢字卿微微一笑,终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捏了捏。
到贤王府时,李庭不在,随从说贤王正在宫中,筹办明日的禅音阁落成大典事宜。
谢字卿毫不意外,又不慌不忙进了宫中,这一来一回,已是申时了。
李庭正是繁忙,听身旁的柳司马说谢字卿来了,有要事要报,眉心一沉,问道:“丁若愚呢,让他先来见我。”
柳司马道:“属下一直派人盯着,探子说丁大人从刑部出来了,应当是回大理寺整理此案的卷宗了。”
“审得如何?他为何不先来报我?”
“那东洲客认罪画押了,定的是明日午时斩首示众,”柳司马想了想,猜测道,“至于丁大人,他一直想在东洲客的案子上立功,此案今日有了结论,想必丁大人是想将此案的完整卷宗早日呈上,以求殿下表彰。”
“他倒是这种急功近利之人,”李庭嗤之以鼻,又道,“那谢字卿此时又来做什么?”
“他一向同殿下作对,眼下见大势已去,定然想同殿下缓和,兴许是来邀功的。”
李庭笑着摇了摇头:“不会,功名利禄于他而言,皆如过眼云烟一般,本王想,他应是给宋疏遥求情的。”
柳司马笑了笑:“那殿下见他吗?”
李庭道:“不见了,送他份礼吧。”
“殿下是指?”
“今早西陵快马加急来的讣报,本王那四皇弟,上个月身染疫病,已于八日前殒身,他们表兄弟一场,自然也该让他知道这个消息。”
柳司马揖礼拜道:“殿下仁慈,殿下英明。”
好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李庭皱眉又吩咐道:“刑部大牢那边也看好了,凭本王对谢字卿的了解,他看中这个宋疏遥,就会为她铤而走险,本王不见他,他兴许会另谋别路,将她悄悄放走也未可知。”
“殿下放心,属下再让咱们的人看得紧些,若是牢中生变,便将那宋疏遥和谢字卿就地正法!”
谢字卿不得召见,临走时还被告知礼王已于八日前在西陵殒命,当即天旋地转。
柳司马赶紧将他扶住,痛心疾首道:“谢尚书可要保重身子,明日东洲客行刑,还得大人您监斩呢。”
谢字卿揖礼,几乎泣不成声。
送走谢字卿,柳司马向李庭回禀:“谢大人听闻礼王死讯哭了一场,倒是没说什么。”
李庭一声冷笑,没应声,他此刻已经无暇顾及谢字卿如何。
李岳川病入膏肓,李朔身死西陵,他等待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了。
昭明殿内,佛香袭人,烟雾缭绕,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此起彼伏的诵经声,空灵缥缈。
极其喧闹,又极其寂静。
李庭在昭明殿的书案前坐了半日,直至暮色渐浓,天边黑云翻滚,殿内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
抬眸看了看窗外,天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想在那漆黑里看出点花样,可盯了半晌,只有几片雪花落了下来。
下一刻,殿内忽然传来久违的脚步声,来者是负责皇城巡防的禁军首领,范将军,李庭搁下手中的笔,问道:“何事?”
范将军抱拳道:“殿下,今日酉时,大理寺门前聚集了一群士子,将天枢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嚷嚷着让大理寺释放人犯东洲客……”
说罢,他又补充道:“外人只知东洲客在大理寺狱中,却不知她已移交刑部审问,这才去大理寺要人。”
李庭蹙眉:“这是小事,你带人镇压即可,为何来报本王。”
范将军颇为犹豫,局促地挤眉弄眼,眼皮一撩,沉声道:“殿下,末将无能,已带人镇压,却不见成效,那些士子都不要命一般,油盐不进,非要见到东洲客才罢休,已跟禁军对峙了两个时辰,还说,还说……”
“说什么?”柳司马一直在旁边守着,此时忍不住出声。
范将军舞刀弄剑是强项,舞文弄墨却不行,那群文人一人一句文绉绉的话,他现下根本记不得几句,只凭借记忆道:“还说东洲客以笔为刃,剖吏治**、陈百姓艰辛,不惧强权,无畏死生,若杀之,便是断天下文人脊梁,封万民百姓喉舌,蒙蔽圣听!”
柳司马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大胆!范将军应当将此等乱臣贼子都抓了,以儆效尤!”
“可那些士子多是士族中人,还有不少是国子监的学生……”范将军面露难色。
“谁带的头?”李庭问道。
“应当是国子监薛祭酒之女,薛冷竹。”范将军道。
李庭冷声道:“那便将她杀了。”
范将军面色一僵,当街杀死朝廷命官之女,这等行径若是日后被人弹劾驳斥,就是他一生难消的污点,他赶紧求助般看向柳司马,柳司马也眉头一凛,劝解道:“殿下,众目睽睽之下诛杀薛冷竹,是否会授人以柄?”
灯火忽明忽暗,映照着李庭阴冷的脸,他不言不语,看了柳司马一眼。
沉重的压迫感登时让柳司马后背生寒,他赶紧低头,对范将军道:“这个薛冷竹本就跟南平书坊和东洲客脱不开干系,畏罪潜逃的乱臣贼子,今日又带头鼓动文人闹事,罪名属实,杀便杀了。”
范将军不敢多言,抱拳道:“是。”
李庭想了想,又道:“既然群情激愤,那东洲客也留不得了,与其明日刑场生变,不如今日暗中处置了她。”
柳司马点了点头:“属下命人去办。”
众人各得命令,退出殿去,殿中的响动终于将李岳川吵醒,朦胧中睁开眼,李庭已然来到他塌边。
他伸手给李岳川掖了掖被角,道了声:“父皇,您醒了。”
“你怎么在这?”李岳川似乎不悦。
近日,李岳川糊涂的时间总比清醒的时间更多,李庭见他目光凝滞,也不卖关子,俯下身去,直抒胸臆轻声道:“父皇,趁您醒着,将儿臣拟好的诏书签了吧。”
说罢,柳司马递上一道已经写好的立太子诏书,李庭接过,托举在掌中,说道:“父皇龙体欠安,早该颐养天年,明日是禅音阁落成大典,朝中众臣皆来宫中为父皇祈福,正是父皇让位于儿臣的好时机。”
李岳川的目光终于落在李庭身上,仿佛不出所料般,凝神看着他:“你也要逼宫?”
即便奄奄一息,帝王威严却依旧骇人,锐利的目光不禁让李庭心中一紧,赶紧偏过脸去,默了片刻,让人送上了滋补的汤药。
“让儿臣伺候父皇喝药吧。”李庭将他扶起,屏退左右众人。
殿内复又沉静,唯有诵经声不绝于耳。
“当真要如此吗?”李岳川哑着嗓子,开了口。
“儿臣无意为难,只是天意如此,父皇龙体,不宜再日理万机,”李庭舀了一勺药汤递到他嘴边,“先喝药吧,父皇。”
“是毒药?”
李庭淡声一笑:“儿臣不敢。”
“不敢?”李岳川冷笑一声,“你将朕幽禁于此,断绝朕与朝臣往来,独断专行,一手遮天,还说不敢图谋朕的性命?”
闻言,李庭轻笑一阵,将药碗放下,说道:“何须儿臣图谋您的性命,父皇已是油尽灯枯,儿臣自然有耐心等您宾天之时,可朝中的臣子等不得,明日禅音阁落成,亦是儿臣的登基大典,父皇的性命儿臣可以不要,可这立太子的诏书,您不得不签。”
说罢,取了一支笔来,也不顾李岳川反抗,攥着他的右手,在诏书上写下了李岳川的名字。
李岳川怒发冲冠,肺腑痒痛难耐,剧烈猛咳,呕出一口血来。
李庭满意地将诏书收起,拿起一旁的帕子给李岳川擦了擦嘴角的血,得意洋洋道:“宋相致仕,玉玺应当已交还给父皇,既然诏书上已经有父皇的御笔朱批,那便将玉玺也一并交给儿臣吧。”
诏书上须有玉玺加盖,此前,玉玺一直在中书令宋世群手中,可自他致仕,李庭找了些时日,一直未能寻到。
李岳川急促地喘息,目光如鹰,死死盯着他,道:“你心思阴毒,不及你的兄弟姊妹半分纯良,做不得这天下之主。”
这句话如同一根钢针刺入李庭的耳朵,惹得他连连冷笑,起身居高临下道:“我不及他们?他们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本王相提并论!这皇位本就该能者居之,纯良算得了什么?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当不得天下之主,难道不是因为父皇偏私吗?”
李岳川气得冷笑:“朕是天子,先为社稷,后为人父,立储乃国之根本,非私情所能左右,恒儿身为嫡子,依着祖宗礼法,当承正统,若依你所言,太子之位能者居之,岂不是乱了纲常,动摇国本,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有负苍生!”
李庭冷笑:“既然父皇不负苍生,要负孩儿,那便不要怨恨我今日所做所为,这是因果报应,父皇受命于天,和该信命才是。”
“有才无德之辈若登基为帝,甚至不及无才之辈,”李岳川道,“朕英明一世,却启用了你,真是愧对这天下百姓!”
“父皇后悔了?”李庭戏谑大笑,眼神中的寒光似能将人凌迟,说出的话也如刀子般锋利,“可造成这大乱的始作俑者是我吗?是你啊,父皇!”
他逼近李岳川,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扭曲道:“我自幼刻苦,自问文韬武略都胜他人一筹,何处不及李恒那个傻子?可你从未想过立我为太子,又想用我磨炼他,便一直给我一种可以与之相争的错觉,你放纵我,让我们二人互相制衡,却未想到,李恒无才无德就是一滩烂泥,他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跟我斗,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做个像样的皇帝!”
“闭嘴!”李岳川怒喝。
“是你害死了李恒,你不仅害死他,你还害死了李朔!”
“你说什么?”李岳川捂住胸口。
“朝中为何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你根本就不想立我为太子,你心中的太子人选是李朔!”
李庭说完又狂笑两声:“可李朔懦弱,你怕他暂且处理不了朝中局面,便让我做刀,先肃清朝局,推行新政,拉拢世家,背负所有骂名,待尘埃落定,再立李朔为太子,让他做个清清白白的皇帝,我说的对吗,父皇?”
李庭舔了舔嘴角,笑意狰狞:“不过现下好了,你那个去西陵祈福的好儿子已经死了!”
李岳川眉心紧锁,并未答话,只是片刻之后,又呕出一口鲜血,明黄的锦被沾了大片的血迹,猩红,刺目。
李庭看着那血,笑着笑着流下了一行眼泪,走上前,给李岳川擦拭血迹:“父皇为何不言不语,被我说中了?还是我猜得不对?”
他的话,刺伤了别人,也刺伤了自己,李庭竟不知他的心底竟然隐隐渴求着李岳川的垂怜。
那本是随时都会死去的脆弱之人,他满口鲜血,弱不禁风,可李庭畏惧他,敬佩他,仰望他,也怨恨他。
半晌,李岳川才颤声道:“朔儿他,当真死在西陵?”
“您还在关心他吗?”李庭冷冷地看着他,“您心疼李朔,您也心疼李恒和李婉,却唯独不心疼儿臣。”
李岳川的目光锁在他的身上,问道:“你杀了他?”
“是他的命不够硬,”李庭冷嗤,自顾自道:“李恒李婉乃张皇后所出,李朔自幼养在谢皇后身边,皆是身份尊贵,唯有儿臣,母妃出身低微,自始至终,都不被看中,儿臣也是您的血脉,却只配做储君的垫脚石,这公平吗,您岂能偏心至此?”
李岳川咳了两声:“恒儿死后,朕并非没想过立你为太子,只是你行事狠绝,为争储君之位构陷兄弟,手段狠辣毫无仁善,若是心里没有百姓,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枉然。”
李岳川睨着他,“且你所用之人,多为趋炎附势之徒,为求权柄不择手段,朝中贤才,不过因政见相悖,便遭你构陷打压,用人容人都不能,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
“儿臣怎会心无百姓!您只见儿臣打压异己,却不见那些老臣结党营私,屡屡阻挠新政!朝堂暗流汹涌,若不先肃清反对之声,政令如何推行?”李庭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当务之急是攥紧权柄、稳固朝纲,待大局平定,儿臣自有利国利民之策,若放任满朝掣肘,内耗不休,才是真正将百姓置于水火!”
说到此处,李庭几乎歇斯底里,可他很快平复了心绪,肯定道:“父皇瞧不上我,自然看我做什么都是错,可偏心的人是父皇,给我权利以至引火烧身的人也是父皇,自始至终就是你错了,不是我错了。”
李岳川眼中朦胧,看着李庭眸底的肃杀,忽然想起,上一次在昭明殿,李恒自刎在他面前。
这一次,则是他另一个儿子,与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他此前一向清醒明白,看透一切,可在弥留之际,他忽然看不透了。
“庭儿,”李岳川双眼猩红,心中骤然一痛,用力最后的力气攥住李庭的手腕,“我的确愧对于你,可你既生在帝王家,便要懂得这皇子身份从来不是恩赐,而是无法逃避的责任,这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尊荣,你生来便要以社稷为己任,磨炼储君,是你分内之事,应当荣幸,必要时,即便舍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李庭闻言嗤笑:“父皇说得好听,若你是我,可会视这等处境为荣幸?”
李岳川正色道:“皇家之血,生来便是为江山社稷而流!岂有怨言?”
李庭默然无言,旋即冷笑半晌,大梦初醒般叹息一声,握紧手中的诏书,道:“父皇,我原以为你是舐犊情深之人,今日才算明白,你才是最无情的。”
“既然皇子生来就该为江山社稷流血,那本王死去的两位兄弟也不该有所怨言,而是死得其所,父皇就当他们是儿臣的垫脚石吧。”
李庭拂落李岳川的手,转过身,手臂垂落,茫然地往前走着,半是嘲讽半是失望般道:“明日儿臣会接替您成为大渊朝的新君,父皇来日归天,应该庇佑儿臣才是。”
李岳川咳嗽不断,鲜血在喉间翻滚,发出诡异的闷响。
像朽木的折断声,抑或是废旧钟楼里梵钟摇曳的颤响。
他们的父子情谊,就到这了,各持一词,都有自己的道理,谁对呢?谁错呢?
爱沉重,恨也沉重,血浓于水,当真吗?
他不信这些。
子时末,皇宫里传出刺耳的钟声,是帝王驾崩的丧钟,皇宫内外灯火通明,宫道上的人皆是步履急促,随着寒风灌入耳中的除了雪花,还有凛冽的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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