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后,折春枝终于又敞了院门。
院中积了厚厚的雪。他披了大氅,扫落院中的飞白。
随手一拈,桌上便出现一沓纸,清一色印着纷飞落花。
这是他无暇顾及人间供奉的百年里,收到的香火祈福。他粗粗地掠过一眼,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姻缘,还有的更大胆些,想求长生。
他虽然不管这些,却也乐意看着当个消遣。
大抵是因为替那国承了一次因果,他手中这一堆纸,便是从那块儿地上收来的。
他支着脑袋,一张张地看过。
起初的几十年,大多是些歌功颂德之词。只是他颇不喜欢这些千篇一律的颂词,看了几张便有些耐不住,挑挑拣拣,从一堆华丽的信纸中拎出一张素白的,方方正正的熟宣,上面密密麻麻用正楷写着小字。
落白尘凑近看了看,仿佛还能闻到上面的墨香。
至于内容——总的来说就是四海升平,时和年丰。
看到这,他忽然觉得,好像那漫长的苦楚和痛苦的年岁,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笑着把同一制式的宣纸通通拎了出来,一一看完,末了一数,发现这素纸,一年一张,连着供了三十年,便没了下文。
也对,灵枢破碎之人,多半是早夭的。
落白尘正想放下手中的纸,窦地瞧见最后的那张,角落里写着比正文更小的一行字:
在下萧风声,还不知道仙长名讳。
就从这字体的大小来看,估计是觉着落白尘也看不到,只是走之前留个念想。
只是不巧,落白尘顿了一下,这字便随着飞雪,一同落入眸中。
“落白尘。”
三个字堪堪落在信笺末尾,占满了最后的一点空间。
然而纸是满了,落白尘却感觉心里总有点失落落的,好像你等了那人百年,百年之后,却没能见上一面。
虽然是一面之缘,到底也算个故人了。
“这是怎么了。”落白尘摇头笑了笑自己这多余的想法,他送走的人和仙又岂在少数,若是被一个凡人牵动了情绪,那他真是白白浪费了这神仙的名号了。
他把信纸收好,拾起一旁的继续看。
纸上仍印着花,上面写的内容却渐渐变了味道。
落白尘许了那国百年,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国,终究是要亡的。
于是百年之后,“恩泽”骤然消失,城池也一日不如一日地落败了下去。
其实相比于百年前而言,这国走得还算温和。没有纷扰的战争,没有耸人的疫病,只是像步入暮年的老人一样,慢慢地没了生机。
照理说是正常的衰亡,然而习惯了安逸生活的人们却开始不满起来。
他们埋怨、质问,甚至破口大骂。
为什么不再帮帮我们,明明神仙动一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
为什么只有百年,百年对神仙来说不是很短的吗…
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凡人受苦…
为什么…
落白尘一点都不生气,真的。
倒也不只是这次,以往的几千年里,他从来没有生气过。
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以为自己是帮了他们的,原来…并非如此吗?
“可笑吗,就为了这些人。”熟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是天道。
自他有记忆起,这个声音总是挥之不去,无论逃到哪、怎样躲,它都如影随形。
所以,可笑吗。
他受了百年的苦,一分一秒未曾断过,到头来却是一句又一句的“为什么”。
“我不知道。”落白尘喃喃道,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说给天道听的,还是仅仅只是自言自语。
他又在桌前看了许久的信,天道没再说话,但刚刚涌上来的感受却久久没有退去。
于是落白尘拢了拢衣服,想去归墟海走走。
起身的风掀起了桌上没来得及看的纸,他弯腰捡起,翻过来一看,纸上的字又些稚嫩,大抵是个孩童写的,但是落笔却极为认真:
神仙,我好像见过你,也问过你的名字,但是我忘了,你可以再告诉我一次吗。
信纸被夹在两指尖,轻轻一捻,便化作一缕青烟。
烟丝袅袅间,一个少年在供桌有些泛白的红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字,又双手送入了香炉中。
落白尘看着少年眉间的那点痣,又想起了那日城上的那人。
萧风声。
这是转世了啊。
虽然记不太真切,但他隐约感觉,自己当年救下的那个小孩便是眼前这少年。
难怪他那么难受还会想着去人间一遭,这是牵进人家的因果了啊。
造孽啊。
有空得去把这线给断一下。
这小孩子记性还挺好,上辈子的事都没忘。
落白尘不着调地想着。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那第三十张信笺,并不是纸,而是萧风声从灵枢上剜下来的一片。
他的名字,有人悄悄地刻进了骨子里。
桌上还有许多未看,落白尘却没了看的性质。
他转身回屋,隔着窗柩看着院中飞雪。
好像有点太安静了。
他是神,和仙不一样,他能判众仙生死,所以其实很少有人会来拜访折春枝。
许多人说那是尊敬,怕扰了他的清净,但其实他并不喜欢清静,他也知道,众仙之于他,更多的是敬畏。
往常寂寥的时候,他会下一趟人间,专往热闹的地方赶,哪里有庙会,哪里有节日,他就去哪。
只是今天,他似乎不太想去人间。
于是他去了归墟海边上的拿处高台。
这台一直没有名字,但是坐在上面,便能看见凡间熙熙攘攘的景象,于是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叫它“望尘台”。
很少有仙会来这。
大多数仙都是在人间修炼,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一个成仙的机会,成了仙之后,对于凡尘俗世便有些厌倦,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下自己的辖地去视察一番,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仙都闲逛,或拜访哪位亲近的仙友,或一起到酒楼共饮几杯,想着到望尘台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凡间,是他们离开了就不愿回去的地方。
而落白尘算是这的常客之一。
他有时候没空下凡时,就会来这看看人间。看着那炊烟袅袅升腾,没到半空,又缓缓落下 ;看着人们晨起劳作,汗水洒在田间地头,又在晚上进入梦乡。
人间是美好的。
即使会有战争、有瘟疫,可无论怎样灰暗的颜色,都盖不住这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落白尘坐在台上,望着下界,看得有些出神。
看到一个小孩放着纸鸢,他便知道,人间又是一季春天了。
他脑海中忽地闪过少年虔诚地把信纸送进香炉的双手,又想到那双手曾执剑对着自己的灵枢,莫名有些割裂。
明明是同个人,只因为转世投胎不同,便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偏偏这是命里注定的,还没法改,这算什么事。
不过看着那孩子送来的纸上还有暗暗的鎏金,想来这一世过得也不差。
罢了,大不了下次去人间的时候悄悄看上一眼,顺便把那点因果给断了,免得下一次转世也忘不干净。
落白尘在心里默默地记上一笔。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在碰到那少年,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那是不知哪国京城的一条长街,落白尘到时又恰逢灯节,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落白尘背着手,在街上随意逛着。
大抵是没有宵禁的缘故,游人格外的多,落白尘几乎是被人潮推着,一目十行地扫过街边那些小摊小贩。
他突然在一个小摊面前停下。
“这个面具怎么卖。”落白尘指着竹竿上挑着的一个红狐狸面具,那狐狸眯眯眼,看着有些奸诈,上面用绒布覆着一层厚厚的毛,乍一看还挺逼真。
“二十文,公子真是好眼力,这是咱们这卖得最好的一款了,来,给您。”那店家笑得合不拢嘴。
落白尘倒是没计较他将这十文的面具翻了个倍卖给自己,付了钱,带上面具继续往前走。
他一百多年没有好好逛过人间了,一路上又买了不少小玩意儿,什么花灯啊香囊啊之类的,多到手中有些拿不下,只能偷偷用法术藏了起来。
他正准备往前走,前方不知怎的,聚了一团人。
落白尘好奇地凑上前,只见一栋装饰浮夸的楼前立了个牌子,站在前面的那几位还好心地把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今夜坊内拔得头筹者,可得卿尘姑娘亲自招待……”
“走走走,进去看看,甭说什么比试不比试的,就算得不了头筹,能见上卿尘姑娘一面,也算不枉此生哈哈哈哈……”
“对对对,走,进去看看。”
“……”
说话间,人群蜂拥而入,落白尘有些好奇,抬头看了眼檐下的牌匾。
“鸾音坊…大概是乐楼?”
仙都也有不少供仙人们听歌赏曲的楼阁,这大抵是一样的罢?
落白尘正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搡着进了楼内。
几位迎客的婢女笑着迎接蜂拥而至的客人,招呼着人上座。
落白尘身形本就高挑,气质又出尘,领头的侍女到底是干了多年,一眼便注意到这位贵客。
“唉公子您这边请,楼上有雅间请您落座… ”
落白尘堪堪坐在厢房窗边的椅子上,楼下骚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往下一看,正对上那双有些凌厉的眼睛,眉间赫然落着一颗痣,只一个人站在那,便压得这满场的人不敢说话。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落白尘的眼睛。
那一刻,人海突然褪去了颜色,相似的身形和轮廓割开了百余年的障壁,将前世那个傲立于城头的将军,再一次送到落白尘眼前。
可能,又是一段因果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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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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