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和最喜欢夏天,比起四季分明的东部,他喜欢常年被太阳拥抱的南加州。阳光倾泻下来,把大地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色,世间万物都在熠熠生辉。
这也是他毕业后选择洛杉矶的原因,好天气,好心情,人没那么容易抑郁。
毕业之后,找工作的那段时间有点给他折腾到了。接连不断的访校与面试,让他恍惚回到读博时的日子。那时候,咖啡与抹茶是他夜晚唯一的燃料,而如今,它们早已失去了魔力。
搬家时,他原打算将那台陪伴过无数个深夜的咖啡机丢弃,可临到最后,还是有点于心不忍。因为那咖啡机已经不再简单是一个机器了,更像是某种见证,陪伴他熬过了岁月的重量。
可到了新家,它却落满灰尘,安静地躺在角落,像一件被时代抛下的旧物。
把咖啡机装进后备箱,他回身嘱咐了林姐几句。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便一头钻进车里,一脚油门驶离。林姐张了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哎,小纪老师,要不要我给你准备点——”可车已拐出视线,她只得讪讪收声,转身回屋。
林姐是纪清和父母请来的住家阿姨,照顾他的起居。
但纪清和觉得,好不容易能享受自由,就和她说好:薪水照付,她只需负责一日三餐,不需要住家。林姐一听,暗自庆幸,这么多年老老实实,算是有了点回报,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当即答应。
而她的厨艺确实没让人失望。纪清和虽食量不大,却格外享受起床就有热食的感觉。林姐能变着花样,连续几周不重样。
咖啡机能落灰的另一大原因,便是林姐,他不管想喝什么林姐都能给他做出来,咖啡机的地位一再降低。
只是今天早上,他实在没时间细细品味。
因为今天是咖啡机获得重生的日子——捐给学校的小厨房,供大家使用。
洛杉矶的交通总是难以预料,他索性提早一个小时出门,刚好和交通错峰,没怎么堵着就到了学校。
他走得有点急。
一来,他是想尽快把咖啡机“出手”,毕竟捐到小厨房不难,难的是随之而来的社交寒暄;二来,新学期的第一节课就在今早,他更不愿以迟到开局。
果不其然,从他抱着咖啡机踏进院系楼起,就成了行走的信号灯。各路“NPC”蜂拥而至,三言两语全是好奇与寒暄。短短十五分钟,他收获了十句感谢、五声惊叹,外加七个人对他衣着的赞美。
事毕,他又回到车上,拿好私人物品,发觉时间还有些余裕,便打算先去办公室小憩片刻。
——
纪清和的办公室,被他装扮地很像宜家的样板间。绿植点缀,饰物成列,除去办公区外,他还放了两把会客椅,甚至角落里还有一面落地镜。
纪清和不算是花很多时间打扮的人,但是他确实有自己的坚持。
上班的时候,他一定会穿西装。他不爱商场成衣,常去那种专门做半定制的西装店,挑布料,试版型,再让裁缝一点点改到最合适。鞋子则挑选能呼应色调与款式的款式,细节处自然衔接。
这样一套搭配下来,纪清和的气质便完全被勾勒出来——干净利落,配上他脸上似有若无的笑容,看起来像“投错了行“的贵公子。
纪清和打量镜中的自己,方才路上的颠簸,令头发失了几分秩序。他拉开抽屉,取出摩丝,指尖细细打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Come in。”
门被推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大卫,好友兼同事。魁梧的身材,开朗的神情,亲和力十足,活脱脱一副“橄榄球队长”的气质。大家都叫他 Big D。
大卫斜睨着他,笑声里带点调侃:“Yo, Ji, you’re looking way too sharp. Leave the rest of us some room to breathe, man.”
(哟,纪,你打扮得太精致了吧,给我们其他人留点活路啊。)
纪清和懒得理会,斜了他一眼。
大卫不以为意,继续插科打诨:“I swear, even if you rolled out of bed without brushing your teeth, you’d still knock half the class off their feet.”
(我发誓,就算你刚起床不刷牙,还是能迷倒一大群人。)
纪清和转头看他,唇角一挑,笑意若有若无:“Then you’d better make sure to remind me to at least change out of my pajamas.”
(那你最好提醒我,至少要记得换掉睡衣。)
大卫调侃他一点都不谦虚,笑得前仰后合。大卫就这样,说话随意,笑也大开大合。
大卫这个人,在学校里,人脉非常的广。一是这人非常能聊天,什么话题都能接上;二是他对八卦有点近乎偏执的追逐,大到学校动态,小到小道消息,他都实时跟进。
可是这消息不能只进,还得有出口。因此,大卫上班的时候,最喜欢光顾的就是纪清和这里。他们同期入职,从初期一起走来,诸多困难,让两人之间多了战友间的心心相惜。
不过,纪清和也承认,要没了大卫,上班真的会少几分乐趣。科研工作虽然让人振奋,但无聊也是真的。
大卫走进来,关了门,笑意渐收,换了正经的话题:“Hey, did you check your email? The faculty meeting’s been rescheduled.”
(嘿,你看邮件了吗?教职工大会改期了。)
纪清和嗯了一声。他习惯每天清晨第一时间检查工作邮件,改期的通知自然也能看到。对他而言无关紧要,反正今天整日都待在学校。
但是大卫很不爽,因为他本来晚上安排了和约会对象吃饭,开会改期,导致他很多进程都要被拖累。
纪清和半坐在办公桌前,歪头听着大卫说起最近的约会对象,听得出来他相当满意这位约会对象。
八卦完自己的生活,大卫又开始关心纪清和的感情情况。
大卫提议,“Hey, how long has it been since you've been on a date? Do you want me to set you up? Blonde hair, blue eyes, killer body, and she's a neuroscientist.”
(嘿,你多久没约会了?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金发碧眼,身材绝佳,而且还是个神经科学家。)
纪清和摇摇头,说自己太忙了,暂时没办法。
其实忙只是个借口。大学期间,纪清和也谈过洋妞,一开始都很好,但是相处到最后,总觉得不同文化之间的观念差异愈发明显,导致到最后无法磨合,谁也不肯退让。
大卫也没有继续劝,收了收笑,换了话题。
“Guess what? The school just hired a bunch of new professors, across different departments.” (你猜怎么着?学校刚招了一批新教授,分布在不同的院系。)
接着,大卫的语气多了点兴奋,补充道:“And I heard the CS Department got a new assistant professor—Chinese, like you.”
(我听说计算机系来了个新助理教授——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
纪清和脸上看不出表情,挑了挑眉,算是回应。
学校横跨多个校区,他知道别的校区里也有几位华裔教授,每到年终大家会聚一聚。但在他所在的校区,他一直是唯一的一个。
因此,听到有中国人来的消息,他自然是激动的。讲久了英语,他会时不时怀念讲中文的时光。
纪清和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便留下一句淡淡的 “See you, 记得锁门”,迈出了办公室。
记得锁门是大卫唯几能听懂的中文,大卫觉得特别骄傲,逢人就说自己会中文。
——
纪清和到教室的时候,几个学生稀稀落落地坐着,手里不是捧着咖啡,就是咬着贝果,神情倦怠,一看就是被开学的强度折磨的够呛,一刻不停地补充着能量。
他简单打了个招呼,便投入到自己上课之前的准备中,熟练地连接中控台,将课件投射到大屏上。准备工作顺利完成,他才不急
不忙地走进学生中,聊些跟本节课相关的内容。
大多数学生神色平常,但几个中国留学生却显得格外激动,交头接耳。
或许是看到了老乡,或许单纯因为纪清和出挑的气质。甚至有个女生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Excuse me, I’m not trying to be rude, but… are you Chinese?”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冒犯,但……您是中国人吗?)
纪清和轻笑,点了点头。女孩像突然卸下心防般大胆起来,用中文脱口而出:
“没别的意思,但是纪教授,你长得真带劲。”
说完,她涨红着脸,匆匆回到座位上。
纪清和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低头笑了笑,算是回应。
新开学的第一节课,免不了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与课程概览,随后才进入正题——“权力动态与社会叙事:Power Dynamics and Social Narratives”。
他的讲解并不艰涩。遇到概念棘手的地方,他会举出鲜活的案例来辅助理解,令抽象的理论有了具体的落点。因此,课堂讨论进行得也非常顺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当他说出“See you next time”时,学生们还没从讨论里完全回过神。一时间,教室里安静得有点诡异。
但反应过来之后,收拾东西的速度瞬间提升到可以与光速媲美。片刻之间,热闹的教室便重归空旷,只余他一人站在讲台前。
——
在美国文化里,寒暄是一种日常本能,用来构建渐层的社会关系。没有情绪,不必深谈,话题也无非是天气、心情、最近忙些什么。纪清和觉得这类交流空洞得很,却也清楚它们不可或缺。
纪清和一脚踏进会场,立刻被笑声与寒暄裹挟。嗓音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来。
如鱼得水,笑容合度,语调温和,纪清和的每一次点头都精准无比。甚至有教授听说了他捐赠咖啡机的事,顺手当作佳话大肆传播,他只能笑着接受,任凭声名被推高。
应付完这看似无底洞的社交,纪清和准备取一些食物,暂退到角落,清静清静。
余光撇见,那一隅阴影里,有一个人。
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不像其他人那样游刃有余,也不像新面孔那样急于结交。
那个人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扣着,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仿佛在用整个身体抵御喧闹。
纪清和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一个餐盘,把桌上有的食物都多少装了一点。
他往后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他,便放心地朝着角落,径直走过去。
“Excuse me, if you don’t mind, can you share your spot with me? I’d also like to take a break from all the socials.”
(打扰一下,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也在这坐一会儿吗?我也想躲开这些社交应酬。)
纪清和轻声问道。
眼前的人似乎是被吓到了,猝不及防地抬头。
那是一双漂亮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深处不该有光,可偏偏溢出点点亮意,如夜空中突兀却顽强的星,冷与暖交织。
纪清和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念头——就像海面浮光散开,有什么在海底闪烁。好奇?探究?抑或别的什么——全都混杂在一起,虚虚实实,像一场未及成形的幻象。
他微不可察地垂下眼睫,唇角挂上熟稔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把那份突如其来的悸动压回心底深处。
轻轻伸出手,语气恰到好处地带上几分礼节:“你好,纪清和。”
故事灵感来自两个哲学家:
列维纳斯 - “自我是通过他者而被理解的”。
萨特 - “他人即地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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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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