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场
斯派洛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的情绪也像是随着这细微的动作而隐藏下来，但他的气场却无意识中改变了，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像是在梳理思路：“您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
斯派洛皱眉。
“翠羽主责情报搜集，像我这样的危险分子进入芙洛拉城，你们怎么会放任不管。”海德说道。
“这只是您的猜测，更何况情报搜集不仅是潜伏在您身边这一途径。”斯派洛冷静地反驳。
“但有人和我说过，比起躲在天花板偷听，翠羽更擅长伪装，伪装成一般人或者你身边亲近的人，”海德看向副官，“就像是水滴溶于大海。”
斯派洛皱眉：“……安德森殿下说得比我们预想得多。”
海德露出了一个令人不悦的没有感情的轻笑：“哇哦，你的地位也比我想象得高。”
“但那充其量只能令您怀疑我的身份，不能成为确凿的证据。”斯派洛避开了海德冒犯的感慨。
“可惜，翠羽的工作并没有粗劣到会留下证据。”海德耸耸肩，“要说的话，疑点很多，你太能干了，初出茅庐的副官可做不到上任至今基本不犯错，也做不到收集到执政官都收集不到的情报，更重要的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副官为什么会选择跟着我，‘宫廷的异端’可不能带来职场上的前途。”
斯派洛居然开了个玩笑：“也许是您的人格魅力。”
“哦，谢谢，我也知道我很迷人。”海德笑着回应，“更何况，队长不止一次说漏嘴，他认识非常擅长情报搜集的人。我在进入宫廷之前就查到了，爱德华陛下曾把翠羽给了队长，你们肯定有我的详细情报。当得知我进入芙洛拉城，你们不可能不采取任何行动。”
“合理的推断。”斯派洛点点头，“所以您也顺便利用了翠羽的情报收集能力。”
“以及你高效的工作能力，是的，毕竟是送上门的情报。”海德笑意加深，“但也该到此为止了，如你所见，格莱希亚什么都没有；而你这边，伊夫殿下更需要你们，不是吗？爱德华陛下不会对伊夫殿下没有任何关照的，他把你们交给了伊夫殿下。”
“伊夫殿下那边会有专人负责，并且我有权力决定我之后的工作，”斯派洛一如既往地冷静地回答，就好像两人之间的身份完全没有变化，“现在，告诉我您之前所谓的‘再往后的事情就要支付代价了’，指的是什么。”
海德扬眉，他没有掩饰脸上的惊讶，却还是那种斯派洛一直觉得充满表演痕迹的、浮于表面的情绪：“我可不会再给你付工资了，你确定反而要支付代价吗？”
“跟着您是我个人的决定，我从很早之前就听拉蒙团长提过您的事情，”斯派洛掩饰着内心的恶趣味，尽量语气平稳地解释，“我是翠羽骑士团的继任团长，拉蒙团长是我的父亲，如果您调查仔细的话应该知道，他也是安德森殿下的老师。”
海德嘶地吸了口气——但是还是没能像斯派洛期望的那样变脸——他看上去真情实感地动摇：“我何德何能让帝国最大的情报头子给我倒贴钱干活？”
“说吧，我很好奇您所说的，继续跟着您需要支付的代价。”斯派洛定定地看着海德。
海德回望着斯派洛，他平静的目光带着审视，却比他嘴角那抹笑容真实不少：“即使代价是你的生命？”
“这轮不到您决定。”斯派洛干脆地回答，就像以往一样直接打断了上司的胡言乱语。
“……好吧，反正是送上门的，”海德嘟嘟囔囔了一句，“我真挺疑惑的，你这么执着跟着我干什么……”
“我很好奇，您究竟想做什么。这么多年，您提出的每一个议案我都经手过，即使我收集了所有关于您的情报和传闻，我始终拼凑不出您的想法，”斯派洛大发慈悲地解答了海德的疑虑，“希望毁灭国家的人不会对政务如此尽心，甚至还一味隐瞒自身的功绩，是的，我知道有很多优秀议案被您暗中交易给了其他人。”
海德老脸一红：“哎呀，很多想法本来也不是我的……”
“我产生了兴趣，按照您的说法，就像欣赏一幕戏剧，总是希望看到结局的。”
闻言，海德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不知道是不是斯派洛的错觉，他好像在上司深沉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孤独，但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即使那情绪一闪而过，但斯派洛无端觉得，这是这五年多来，他第一次看到海德真实泄露的感情。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海德看向窗外，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飘浮着，就像是脆弱的蛛丝，“其实所有的故事都只是那样，一个开头，一团糟，一个结尾罢了*。”
西部维兹城。
沃尔夫坐在会议室中，他双手支着下巴，安静地等候着团长威尔。
他也是整间会议室中唯一沉默的人。周围的同僚们只是当又一次习惯性的例会，在会议开始前依然故我地吵吵闹闹，他甚至听出坐在隔壁的一位小队队长在哼歌。
“别……”当沃尔夫听出曲调之后，他呻吟着试图阻止，“至少别是这首歌。”
那位小队队长呆滞片刻，反应过来马上道歉：“抱歉副团长，我最近一直在城里巡逻，这曲调太洗脑了。”
“布法罗在唱什么？”不远处的琳科斯从谈话中抽身，瞥了一眼严肃的沃尔夫。
沃尔夫没有说话，布法罗一脸愧疚：“就是那支传遍城里的预言歌……”
他用口型比划了一下“关于那位”，然后声音又恢复正常：“现在甚至还有童谣版本。”
“童谣版本？”琳科斯皱眉。
布法罗看向沃尔夫，见对方不言不语，他摊手回答：“将堕落者的黑影驱散，夺回野狗抢走的王冠，切莫贪图一时的安逸，誓为帝国的荣耀而战。”
由于曲调过于朗朗上口，他说到一半甚至哼唱起来，但注意到沃尔夫轻微皱眉之后，他马上恢复了正常说话。
“恶，布法罗你要是当年这么在姑娘楼下念经，难怪你追不到初恋。”琳科斯毫不留情地评价了一下布法罗的跑调，憨直的青年瞪大了眼睛，颇有一种被误伤的无辜。
“还有你，沃尔夫，不知道你在装什么深沉，你的小魔法师都没有慌，难怪你也追不到初恋。”琳科斯一视同仁地批判了一下黑着脸的沃尔夫，布法罗则同情地拍了拍副团长的肩膀。
沃尔夫将下半张脸埋在拳头后，没精打采的眼睛上挑望向琳科斯：“我没有装深沉，我在思考。”
“嚯，思考……”琳科斯半是好笑半是嘲讽，“这可不适合你，你应该付诸行动。”
“什么不适合沃尔夫？”刚刚踏入会议室的威尔问道，会议室逐渐安静下来，只有琳科斯还在挑衅沃尔夫。
“为了爱情变为一个诗人，每天哭出他的灵魂……”“住嘴吧！”沃尔夫行动了，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试图捂住琳科斯的嘴，一边应付着威尔，“是那支所谓的预言诗的事。”
“啊，那首歌，”威尔竟然也哼了一句，“挺好听的，虽然纯是无稽之谈。”
“都是造谣，但是有效，歌曲口口相传而且范围广泛。一旦民众无法忍受艰难的日子，他们会自行将谣言套在一个符合的人身上……”沃尔夫阴沉着脸，“别让我知道是谁散播了这种谣言。”
琳科斯吹了声口哨：“英雄救美吗？”
“那位魔法师阁下需要副团长救吗？”有过交情的瑞文非常捧场，“他会当场报复回去吧。”
“报复？向谁？”沃尔夫看过去，“能调查到谣言的根源吗？”
瑞文摊手，以黑翼骑士团的情报搜索能力来看一无所获。
琳科斯双手抱胸：“那些看小魔法师不顺眼的人吧？赫隆巴？奥利弗？他们总一惊一乍的，恨不得直接除掉一个王位竞争者吧。”
“不，以我和他们两位浅薄的交情来看，不是他们，”威尔谦虚地否定——在场的人中可没有比他更熟悉“蛇口”和“蛸足”的，“用大众的流言和恐惧逼死一个人不像是他们的作风，并不是说他们做不到这么……卑鄙，而是他们高高在上惯了，看不到民众。”
“而且这种做法具有娱乐性，编曲、预言诗，接下来就是有戏剧我都不意外了。”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散漫的氛围随之一振。
看到部下们的表情，威尔神情愉快：“哇哦，看来我不需要做更多的介绍了。”
来人扬眉，看向威尔，威尔嬉笑了一下，琳科斯直接打断了双方正在交换的视线：“你在开玩笑？”
来人风度翩翩地向会议室众人行礼，星目剑眉，意气风发，抿唇时沉淀着沉静的古典气质，看上去完全是一位绘本中走出的骑士。
“萨利加德总督，列昂。” 来人勾起嘴角，他的笑容温暖克制，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游吟诗人般的忧郁。
“一位真正有力的王位竞争者，还正陷入热恋……”威尔在一旁不正经地插嘴，列昂凝视着威尔，他的眼睛璀璨得就像是宝石，“我错了，是重回热恋。”
琳科斯勾住沃尔夫，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年轻时候‘狮心’迷倒了都城所有的适龄少女，团长输得不冤。”
沃尔夫摇头：“怎么想的，团长就不应该和他同台竞技，差远了。”
他们装模作样的低语没有躲过在场之人的耳朵，威尔咳了一声，两位黑翼骑士同时抬头看向并肩而战的两位传奇：威尔胡子拉碴，列昂连头发丝都透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两人整齐地叹了口气。
“请不要因为部下的坦诚而责怪他们，威尔。”列昂表情一本正经，声音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眼睛就像破开迷雾的朝阳一般明亮。
“他们还太年轻，体会不到男人味。何况我为什么需要迷倒所有人，我只要夫人的青睐足以，”威尔冷哼一声，说起正经事，“列昂阁下要在维兹城待几天。”
“各位多有叨扰。”列昂温和地开口。
“是因为艾芭的那个传闻吗？”沃尔夫问道，见列昂的目光扫过来，他补充了一句，“……艾芭忒洛丝阁下，抱歉我说顺口了。”
“感谢您对于她的帮助，很抱歉未能及时书面致谢，我更希望当面感谢您的无私之举，沃尔夫团长，”列昂深深地鞠躬，起身时眯起眼微笑着，灿烂得仿佛花朵盛开，“称呼艾芭就行了，她喜欢那样。”
“是因为最近有风声在针对艾芭吗？”沃尔夫连忙示意列昂不用多礼，同时问出了内心关心的事情，“和那个关于不祥预兆的预言诗是一个源头吗？”
威尔表示随意，就自顾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列昂无奈地叹了口气，找了个空位坐下，口中还在回答沃尔夫的疑问：“我认为不是。预言诗的做法非常浪漫，在西部和北部传播更广；艾芭的传闻则只是消息，更像是来自于都城。更重要的是，两者的目的不同，预言诗明显是在针对某人……想必各位已经看出来了，像是‘猎巫’一般试图孤立海德阁下；而艾芭的传闻……”
“没有目的，就算列昂想要争夺王位也不会大肆宣传，只是让奥利弗和赫隆巴更加猜忌，硬要说的话，就是让局势更加混乱。”威尔接过了话头。
“艾芭的消息应该是保密的。”沃尔夫皱眉，“不是说她去萨利加德的事情完全封锁了消息，但知道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
听出了沃尔夫的意有所指，列昂宽慰道：“我明白，沃尔夫团长，我相信海德阁下，毕竟他对于萨利加德的居民有恩，我个人非常感激他。”
被说穿心思的沃尔夫抓了抓头发，不知道回答什么：“哦，哦……”
“艾芭想要度过平静的生活，但是有人要将她拽入浑水。”列昂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他的怒火并不显山露水，这种平静就好像酝酿在黑云之后的暴风雨，“萨利加德当然可以护她周全，但她和我都不是任打不还手的类型。”
他的声音里藏着雷霆，空气都随之战栗，他看向仿佛作壁上观的威尔，会议室随着他的话语安静下来：“我听说伊夫殿下在维兹城。”
威尔缓缓眨了眨眼，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列昂，周身是沉着的威严：“你的目的？”
“伊夫殿下该入场了，你们这些过保护的家伙，”列昂短促地笑了一声，“萨利加德会拥护他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
沃尔夫和琳科斯私下交换了眼神，周围的队长们也不受控制地窃窃私语，直到威尔将双手握拳轻放在桌上，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别恐吓部下，我是因为你选择了伊夫，”列昂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因为威尔凝固的空气仿佛又开始流动，“爱德华和你的关系最好，别告诉我你的行动和那个老鬼的嘱咐没关系。”
“……那个老鬼还活着就是你的大舅哥，”威尔白了一眼他说道，“你连伊夫的脸都没见过。”
“你会根据爱德华的嘱托行动，但你又不是那么傻傻只会听命令的人，说明你对伊夫很满意，更何况我还听说海上的那位年轻人对他也有好印象，”列昂解释道，“现在打得我都不耐烦了，比起威廉和奥利弗，我更希望找个顺眼一点的。”
他们漫不经心的对话使得周围的年轻人面面相觑，看到其他人的表情，威尔嗤笑道：“还温柔俊美的骑士，一起长大的人里面你最没耐心；还顺眼一点，你和艾芭生一个难道不会更顺眼吗？”
会议室里给出了捧场的哄笑，列昂刚才还严肃的脸一下子通红，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总之！”他大声将话题扯回正经，“我希望内战尽快停止。”
“然后和你的老情人三年抱俩是吧，”在列昂大声的抗议中，威尔不耐烦地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待会安排你和伊夫殿下见一面。”
因为列昂的突然拜访而稍微跑题的例会回归了正题，骑士们按照惯例汇报了一下近期深渊森林的魔兽剿灭情况，和其他日常工作，在确保边境没有问题后，威尔宣布了散会。
感谢您的阅览。
*一部小说，比如一步悲剧，有一个开头、一团糟和一个结尾。——菲利普·拉金（重新诠释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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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三幕 第十六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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