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市立秋后的第一场雨下的格外的大，瓢泼大雨冲刷着落地窗，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片混沌的白。
此时的化妆间内除了雨声就只有笔刷碰撞的声音。化妆刷轻柔地扫过，带出一缕细腻朦胧的薄烟，鼻尖的殷红小痣被浅浅遮盖。
而一墙之隔的录制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摄影组，三号机位调整好没有？”
“来了来了！”
“小吴！台本对了没？”
“马上！”
“救场嘉宾到哪了？催一下！”
“说是还差两个路口，雨太大堵车！”
工作人员小吴带着台本快步走进来，嘈杂的录制现场被隔绝在门外。
“打扰了，苏老师我来跟你对一下台本流程。”
两张卡纸被交到苏岚音手上，小吴推了推眼镜。
苏岚音低头，目光落在第一页加粗的黑体字上纸上：辩论主题《当自己的存在阻碍了恋人的个人发展，该不该放手》。
小吴语速飞快：“这是我们今天的核心辩题。您这边是反方，主张‘不该放手’。另一位嘉宾那边是正方。台本上有我们预设的几个交锋点和情绪爆点，您可以根据这个思路走，也可以自由发挥。只要立场坚定情绪到位，多反驳对方就行，咱们节目风格您懂的……”
苏岚音指尖微微蜷缩。她当然懂。
《你听我辩》是个辩论类的节目，这个节目的关注度一直很高，但并不是因为节目设置多好看，而是因为节目组的恶趣味。
一直以来这个节目为了增加看头，每期会请两个嘉宾，然后要求两人必须站在对立面辩论、哦不，应该说是吵架。吵得越厉害越好，越精彩越好。
她朝小吴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其实不喜欢这个节目，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刚进入娱乐圈一年的新人，新人发展哪有挑节目的权利，这个工作还是因为之前定好的嘉宾撞了档期缺人才能轮到她身上。
化妆间外有人喊了一句：“小吴，江老师到了。”
小吴立刻高声应到：“来了！”随即对苏岚音说：“苏老师，那我先去跟江老师那边对接了，您再熟悉熟悉台本。”
“江老师？”苏岚音下意识叫住小吴，“等等，之前说的另一位嘉宾不是楚云洲老师吗？”
“哦，楚老师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来不了了，这位是临时来救场的。”小吴解释完抱着台本匆匆离开。
江老师......是哪个江老师？
一丝莫名的不安爬上心头，苏岚音招手叫来助理，压低声音：“曼瑶，帮我去问问，这个江老师具体是哪位。”
林曼瑶应声离开，然后不到一分钟就兴冲冲的回来了，眼睛亮晶晶的：“岚音姐，是江奕辰！就是那个这两年爆火的男演员！我刚才在走廊看见他了，好帅啊！”
“谁？！”
苏岚音猛地转头看向林曼瑶，正在给她勾勒唇线的化妆师来不及收手，一声哀嚎：“啊！苏老师！”
原本精致的妆容，嘴角赫然多出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记。
化妆师迅速抽出一张卸妆湿巾，力道有些重的擦拭着，脸上带着不耐极小声吐槽：“啧，麻烦。”
林曼瑶被化妆师的反应气到，张口就想斥责，苏岚音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对着镜子里的林曼瑶使了个眼色。
林曼瑶只好气鼓鼓地憋回去，坐到一旁的小沙发上，小声嘟囔：“什么人嘛。”
林曼瑶是从苏岚音去年出道就开始跟着的助理，性子直爽护主。当初她还担心遇上个不好伺候的明星，没想到碰到苏岚音，性格好又佛系，不过就是太温和了些。
等到化妆师走后，林曼瑶忿忿开口：“岚音姐，你也太好脾气了。就算你是个新人，但好歹也是凭借一个配角爆火，时隔三年出道还能直接出演裴导电影女一号的人物，不能任由一个化妆师给你甩脸色啊！”
“确实是我忽然转头弄花了妆，人家不高兴也正常。”苏岚音语气平静，对着镜子检查妆容。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老师，十分钟后就可以去现场了。”
苏岚音应了一声，起身拍拍林曼瑶的肩膀：“行了，没事。”
眼高于顶的人她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把手机交给林曼瑶，苏岚音起身出门。
走过转角。
毫无征兆的，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被工作人员簇拥着闯入她的视线。
苏岚音的呼吸顿了一瞬才接上。
差点忘了，这场录制碰上的是她躲了将近三年的......前男友。
工作人员正低声和他确认这什么，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阴郁，带着游刃有余的浅笑，在人群中格外耀眼。
记忆不受控制的闪回，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江奕辰的那个晚上。
那天她代替父亲去饭店接参加同学聚会的母亲回家。蹲在路边无聊到数蚂蚁的时候，江奕辰就站在几步之外的树下一动不动。
黑色兜帽牛仔裤，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偏偏顶着一头顺毛碎盖，像极了悬疑电视剧里的高智商犯罪少年，又和谐又诡异。
苏岚音不动声色地小小挪了几步，几分钟后却被饭店走出的母亲和一位笑容满面的阿姨热情地拽到一起介绍对方的孩子，并按头加了好友。
“高智商犯罪少年”变成了“母亲老同学家那个不爱说话的帅儿子”。
悬疑滤镜一下就碎了。
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江老师”，江奕辰闻声抬头，视线朝着她的方向扫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苏岚音猛地低下头，快步绕过他。
擦肩而过，见没人叫住自己，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背影依旧挺拔，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
他好像......比从前看起来更从容了些，也遥远了许多。
江奕辰这几年发展得很好。顶级的骨相，过硬的演技，加上从不接无脑偶像剧的选本眼光，四年内两次提名金澜奖最佳男主角。也就是他不走流量路线，要不然以他现在的程度肯定能跟爆火的流量小生路闻声比一比了。
至于得奖那事儿，苏岚音觉得没得奖怪不得江奕辰，主要是得奖的前辈太厉害了。
任由思绪乱飞了一会儿，苏岚音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公共洗手池洗手。不经意间抬头，镜子里映出一道身影，江奕辰不知何时等在那里，姿态随意的站着，薄唇轻抿。
措不及防的撞上他的目光，苏岚音吓的手一抖，指尖下意识往回收，却不知蹭到出水口哪一处未打磨光滑的锋利。
“嘶……”一阵锐痛袭来，食指指腹被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染红了指尖。
像是平静的海面被丢进一颗石子，镜中那双平静的桃花眼瞬间掀起波澜。江奕辰眉头紧锁，几步跨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腕将受伤的手指拉到水流下冲洗。
直到血迹冲洗干净，他捏着她的手指仔细查看，确认伤口不算深才松开手，语气急促：“在这等我。”
不等苏岚音反应过来，江奕辰已经走远了。
被触碰过的手在隐隐发烫，她僵在原地有点局促。
分手后第一次正式碰面就在他面前上演“受伤”戏码，他要是有现任肯定要骂她心机绿茶白月光了。
再说她也算不得白月光，充其量是伤了人的玫瑰枝。
苏岚音最终没有等他，回休息室找林曼瑶帮忙处理了伤口，然后翻出手机给经纪人乔望打电话。她怀疑乔望大概是忘记了。
一年前她和乔望签约的时候就提过要求，她的工作行程尽量不要碰上江奕辰。当然她也没有打算一直这样，只是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应对那种场景。
不过这一年多来乔望做的很不错了，她的要求只要能做到都答应，工作上也是尽力避开她想避的人，除了在一个大型活动上远远瞥见过一眼模糊的侧影，苏岚音从没直接遇上江奕辰。
电话接通，苏岚音压低声音抱怨：“乔哥，之前不是说好了我的行程要避着点江奕辰吗？”
电话那头的乔望显然也有点蒙：“怎么了？你遇见他了？”
苏岚音脚尖一下下的踢着桌角，瘪嘴：“何止遇见。”
“难道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
但是比打起来还糟糕。
她可以接受在节目上和人吵架，也能接受和前男友重逢，或者辩论一个她曾经真实遇到过的问题，但是她不能接受和前男友重逢第一天就要在一个综艺节目里去争论那个曾经将他们撕裂的问题啊！
更要命的是她抽到的立场和她当初的选择截然相反。这个世上有谁会倒霉到分手三年后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和前男友互相剖析对方当年的处境和感受啊？！
简直是在把苏岚音绑在刑架上公开处刑。
也许……他早就不在意了吧？毕竟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又不是拍什么言情电视剧，哪有那么多痴情男主角啊。
苏岚音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得了健忘症。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跟乔望说。毕竟在乔望那里她和江奕辰只是两个以前认识但关系很差的死对头。
电话那头的乔望试探着问：“那还能录吗？”
人都在现场了妆造也做好了，工作人员再次敲门提醒准备进场。苏岚音叹了一口气对着电话说：“不行也得行了。”
当苏岚音走进录制现场时，江奕辰还没来。
他……该不会还在洗手间门口等她吧？
念头刚起，就见江奕辰从入口走了进来。
如墨的目光扫向苏岚音已经贴上创可贴的指尖，染上了几分冷意。
苏岚音只觉得裹着创可贴的指尖都泛起寒意。她下意识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开口想解释什么。
然而对方没再给苏岚音一个目光，径直走进现场。
苏岚音抿了抿唇，压下心头涌上的涩意，沉默的跟了上去。
主持人和几位常驻辩手们都已经到了，见江奕辰走过去纷纷主动起身打招呼。
江奕辰神色无异的点头回应。
苏岚音可没这个待遇，她老老实实的一一打了招呼。在即将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苏岚音犹豫了。
但对方显然没打算给他这个回避的机会。江奕辰主动伸出手，语气礼貌而疏离：“苏老师，久仰。”
当红男演员对她这个新人说久仰，苏岚音不知道这人是随口说的还是故意在讽刺自己。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伸出手，露出同样的微笑：“江老师客气了，是我很荣幸能和江老师一起录制节目。”
带着记忆的温度相触的刹那，她几乎就要缩回手，又硬生生忍住了。
就在她准备快速抽离时，江奕辰的手掌却倏然收紧，微微倾身，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气声，一字一句清晰的砸在她的耳膜上：“听说苏老师是舞剧演员转行来的影视圈，怎么，在剧院待不下去了吗？”
像是心口被狠狠扎了一刀，苏岚音痛的呼吸一窒，被握住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想要挣脱。
“好了人都到齐了，来来来大家先拍剧照！”导演在镜头后面拍着手大声招呼。
江奕辰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沉沉地锁住苏岚音变得苍白的脸，似乎在审视、在探究。
一秒、两秒，就在苏岚音难受的几乎要窒息时，他终于松开了手走向自己的位置。
苏岚音猛地松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咬牙快步跟上。
众人挤在沙发后面一起拍照，摄影师不断发出指令来调整镜头效果，这个前一点那个低一点。
轮到苏岚音这里他说：“苏老师，表情放松点，笑一笑，太僵硬了！”
苏岚音努力扯动嘴角，笑得更僵硬了。
摄影师目光转向她和江奕辰之间过大的空隙：“江老师麻烦往苏老师这边靠靠，两位老师中间空的快能坐下一个人了。”
在她身边的男人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
摄影师皱起眉头正要开口，旁边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谁碰倒了灯架，扯着电线带倒了好几个设备支架。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惊呼，摄影师也骂骂咧咧地放下相机去帮忙。
苏岚音紧绷的肩膀微不可查的垮下一点，悄悄松了一口气。
主持人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略显诡异的气氛，试图暖场：“两位老师今天第一次见吗？”
“不是......”“嗯。”
她的话被那一声冷淡的“嗯”打断，指尖一颤，硬是改口，“不是很熟......”
心头像是爬进了几只蚂蚁轻轻啃咬，不是很疼，但却无法忽视。
现场气氛更尴尬了。好在那边摄影师拿起相机回归了岗位，再次开始拍摄。
苏岚音暗自咬牙主动往江奕辰的方向挪了一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和其他人差不多。
剧照拍摄很快结束了，工作人员通知十分钟后开始正式录制。
江奕辰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径直离开了现场。
一旁的主持人望着江奕辰的背影，忽然一拍大腿：“哎，我想起来了！苏老师你出道之前是不是客串过江老师主演的电影？叫什么孤岛什么的，是个悬疑冒险的电影。当时还挺火的。”
有个辩手搭腔：“对对对！我也看过，苏老师演的是那个神秘部落的女神对不对，我当时就觉得苏老师巨漂亮，江老师那个角色还对她一见钟情来着！”
苏岚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点头承认：“《孤岛之谜》，已经是三年前上映的电影了。”
《孤岛之谜》是江奕辰第一部爆火的电影，也是苏岚音人生第一次接触拍戏。那时候她还是北鸢市歌舞剧院的一名舞剧演员，同时也是北鸢艺术大学舞剧专业的大四在读生。
说起来巧得很。
本来那段时间两个不同圈子的新人演员都很忙，正值热恋期的小情侣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靠手机联系。一直到剧院里结束了一场巡演之后，苏岚音才终于得空放了几天假。
去剧组探班那天，恰好剧组的一个特约演员急性肠胃炎住院了。而她扮演的那个角色需要女演员漂亮的同时有神秘感，剧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顶上。
直到江奕辰当时的经纪人去找他时见到来探班的苏岚音。
张家俊见到苏岚音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张脸简直就是按照角色要求长的。
苏岚音是那种极具故事感的长相，略显清瘦的脸上长了一双漆黑澄澈的杏眼，挺拔的小翘鼻下面是一张薄樱色的唇。笑起来梨涡浅浅，不笑时，那双杏眼直勾勾的看着你，好像有无数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于是顺理成章的，苏岚音拍了人生的第一部戏。剧本扎实特效给力，电影上映后票房口碑双丰收，连带着她这个配角也被很多人注意到。
主持人有些奇怪：“那你们刚刚看起来也太生疏了吧，像第一次见似的。”
“毕竟只是客串个小角色，江老师这么忙，能记得我才奇怪吧哈哈。”
苏岚音笑的有点干，但好在没人发现。
那个辩手瞪大眼睛表情夸张：“开玩笑吧苏老师，当时您绝对是小火了一把的，不少人都夸这个戏份少但贯穿全局的部落女神是点睛之笔。如果您那个时候出道，说不定现在都能和江老师并肩了！”
苏岚音配合的表示可惜：“说的也是，早知道我现在会来当演员，肯定当时就直接签个公司出道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聊了一会儿，直到差不多开始录制的时间江奕辰才回来。
大概是他的脸看起来太臭了，辩手们没敢跟他瞎聊，乖乖回了位置。
很快现场准备就绪，导演打手势，镜头推进，主持人熟稔地说着开场白。
“欢迎大家来到今天的《你听我辩》，今天我们要探讨的话题是《当自己的存在阻碍了伴侣的个人发展，该不该放手》，在我的左手边是今天的正方......”
进行了一番介绍，又听了两方一辩的立论发言之后，主持人开始和嘉宾互动。
“所以这个问题确实是一直盘旋在我们高考、大学毕业乃至工作发展等多个人生节点上啊。不知道两位老师，现实生活中或者身边有遇见过类似的问题吗？”
好嘛，开局就是送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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