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远原以为江骛又在嘴硬逞强，却不想这家伙这回还真是说到做到了。前几天还虚弱得躺在床上不起、连课都懒得去上的人，元旦到来的前一天，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你真的没事了？”蒲远见江骛这般生龙活虎，还真是有些担忧，真怕他是回光返照。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真的好了。”江骛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棒极了。
的确，他堵塞的鼻孔已经通畅了，嗓音也恢复了正常。
蒲远暂且相信，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最近气温下降幅度很大，你大病初愈，还是当心着点。”
“有你在，就算我生病了，也不怕。”江骛说着，胳膊又耷拉在了蒲远的肩膀上。
这家伙的身子还真是沉，光是两只胳膊就能把蒲远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病好的，还真是有些凑巧，明天刚好就是元旦，你可以带着最好的状态，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了。”蒲远欣喜地说道。
一提到元旦的这场集体出游，江骛方才还展露的笑容，顿时又收敛了回去。
而一旁的赵毅和陆然也突然一怔。
“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蒲远瞅见众人的表现，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他反复回味，也不记得自己口出了什么狂言啊。
那他们一个个的，反应都这么奇怪干嘛。
赵毅和陆然两人暂且不管，光从江骛方才一瞬间变换的表情里，蒲远就可以知道，这家伙，肯定又向他隐瞒了什么。
不过蒲远这次也没有逼问他。经过上回大雨事件，他已经成长了不少。既然江骛没有主动向他诉说，那说明，要不是他自己多想了，要不就是还没到表明的时候。
如果是后者，那么蒲远愿意等候，等待时机成熟，等待江骛主动告诉他。
他信任江骛，就像江骛信任他一样。
***
江骛紧急收回异样的表情，急忙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来。不过，直觉还是告诉他，蒲远已经起疑了。
但无可奈何，纵然蒲远已经有所怀疑，但为了赵毅，为了蒲远，他必须继续装傻。
赵毅和陆然也在疯狂咽口水，因为在他们二人的视角下，蒲远和江骛都尚未得知真相。那么这次出游在他们二人心中，还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集体聚会。赵毅不希望他们两个原本拥有的好心情，原本满怀的期待，就这么被这道沉重的消息给击打得粉碎。
让一切回归平常。
他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是可惜了陆然，他是赵毅计划之中的意外。
陆然，他只能带着悲痛，佯装快乐地，陪伴他度过这一趟最后的旅程。
***
这些日子下来，他们几人早已商量好了目的地，就在距离青州城大概六百公里的崖城。那里靠海，可以享受到美味的海鲜，还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海面和湛蓝的天空，虽然已是冬季，但气温并不是很低，比较暖和，绝对是这个时节里，外出旅游的最佳选择。
订好高铁票后，众人便在一起收拾东西。
他们一共去三天，要在外住宿两晚。
酒店什么的，都是赵毅负责的。他从小就在各个城市之间兜兜转转，对于这些，他早已了然如心。
不知为何，看到赵毅熟练操作的样子，蒲远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酸涩感。
他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青州少爷，从未操心过这些。虽然他的父母从前也常年不在他的身边，但家里面那些保姆，从来都不会让他的生活质量降低半分，他丝毫不用担心关于钱财方面的事。
可赵毅不一样，他很小的时候，便经历了父母离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随着母亲生活，母亲工作忙碌，便顾不上他。他便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他的故乡经济条件落后，他只得独自乘车去很远的地方上中学。在这样无依无靠的来来往往中，他度过了人生最为重要的六年。
这么想来，江骛这个家伙，似乎也拥有着像这样的从前。他好像也习惯了独行。
他们四个人中，貌似也只有陆然一人，从小是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的。因此，他的性格显得最为正常，倒是没再心理上落下任何的遗憾和残缺。
***
通过反复的比较，赵毅最终选择了一家性价比较高的酒店。
“就订两间房吧，我们可以两个人住一间。”赵毅提议道。
蒲远三人都没有意见。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赵毅正要付款，却惊讶地发现，双人床只剩下了最后一间，“哎呀，这下……”
他又往下滑了滑，双人床虽是没有了，但好在还有一间大床房。
“要不……”赵毅窘迫地看向了陆然。
陆然就紧挨着他，很快便从他的眼神里领会了意思，正想着开口应下来，不料却被江骛抢先了。
“我和蒲远可以住大床房。”江骛说道。
“我……”蒲远猛地回过身来。
这家伙，又擅自做主了。
但他提都提了，蒲远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也跟着点头。
“那就这么着吧。”赵毅也是很快便付了款。
这下好了，蒲远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想来江骛那家伙睡觉应该也挺安稳的，应该不会吵到他。算了，到了酒店再做打算吧，若是江骛那家伙睡觉真的不安稳，那他也会退而求其次，打个地铺也能凑合着睡。
江骛倒是没有半点对睡眠质量的担忧，眼神里全然是对蒲远身子的垂涎，两只深邃的眼神里似乎都能流出口水来。
看着他这副痴迷的样子，蒲远已经能够感受到，明天晚上，自己怕是要遭殃了。
***
出游前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众人明日还要起早赶高铁，便也没熬到太晚，在十一点之前，便已尽数上床。
寝室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
蒲远尚未入睡，他的家里人早在几天前便发来消息问他元旦什么时候回去。蒲远一开始选择了逃避，并未作出回复，保持沉默。直到后来，拖得时间长了，家里那边怕是等不下来去了，便使出杀手锏。还是他的小叔叔，频繁给他打电话，上课也打，下课期间也打，哪怕回到了寝室，也打。蒲远嫌烦，又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话可以说的，所以都没接。
到了最后，小叔叔也是出于担心，直接跑到学校门口来了，发消息，硬生生逼迫着蒲远出来见他。
蒲远满脸写着不情愿，但又不想让小叔叔在夜晚的冷风中等待那么久，只得出去和他见面。
一见面，小叔叔便是质问他这些天为何不回家里的消息和他的电话。蒲远懒得解释，在清冷灯光下冷淡的表情，便已经清楚表明了一切。
小叔叔也是注意到了蒲远的埋怨情绪，便也识趣地没有接着逼问下去。
言归正传，他这次被派来和蒲远见面，就是为了带他回家。
可蒲远看上去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
蒲远也跟小叔叔表明了，他这个元旦不会回家。
小叔叔本能地以为蒲远选择留在学校里是为了学习。
蒲远也机智地撒了个谎，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让他家里人知道了，他不回家是为了跟室友出去玩，不得气疯了。
虽然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里，蒲远也私自偷偷溜出去玩过几天，但那也是建立在他高考表现得十分出色，考上了青州大学的前提上，家里人才没跟他斤斤计较。
但这一次情况可谓是截然不同了，在过往几次的短信聊天中，蒲远已经能够察觉出，他家里人对他的三个室友有所不满，尤其是对于江骛，他们言辞之间透露出一股鄙夷来。
蒲远对此很不满，所以对家里人委婉转折的告诫，他始终都是充耳不闻。
江骛是个很好的人，是蒲远认定之人。
蒲远性格里十年如一的倔强告诉他，在江骛身上，他势必要跟家里人对着干。
他虽然阻止不了江骛目前蒙受的所有偏见，但他可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明，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轻易让这么偏见伤害到江骛。
***
蒲远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很久，心情始终未能安定下来。
以此同时，其他人的心情，就更不用多说了。
赵毅心里始终抱有一丝歉疚，是自己不小心暴露的消息，害的陆然无辜卷入到其中。
离别终归不是一件好事，况且，他这一别，竟还是永久。
陆然是他人生中所遇到的一位贵客，从未放弃过拯救自己。
只是，他终究还是无法战胜心底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对于人生的失望，这种失望已经决定了，他没办法再想正常人一样安稳地生活下去。
所以，与其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他不如果断点，选择提前结束自己的人生。
只要没有了他，他的母亲也不用如此辛苦地忙碌。
这是他欠她的十多年安稳，现在，是时候归还了。
***
陆然满心想着的都是赵毅。
他很不甘心，这样一位看起来积极乐观的少年，原来心里的健康早就被绝望腐蚀得不堪入目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好的朋友，竟真的要跟他永远分离了。
他从小成长在一个非常稳定的环境里，人生堪比一张白纸般干净纯粹，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
在过往，他被灌输的概念都是——读书和学习才是人生最关键、最重要的事情，只要书读得好了，那么一切问题都将不是问题。
陆然被这种古老的观念催眠了好多年。他一开始还会学着反抗一下，直到后来，他逐渐变得麻木了。煎熬度过过高中地狱般磋磨的三年，他就彻底信服了，再也没有任何反抗。
到了大学的他，起初很难适应这样的生活模式。因为大学太过于自由，和他一直以来所信仰的观念大相径庭。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样的观念，也没办法向赵毅他们三个那般洒脱着生活。因此，那段时间里的陆然，始终处在一个比较迷茫的状态中。
不过，他幸好遇到了赵毅。
赵毅和他简直是两个极端，赵毅从小就没接受过什么管束，家里人对他的期待，也只有健康生活而已。可即便如此自由，但赵毅还是凭借着优异的成绩，杀出重围，和陆然进入了同一所大学。
而赵毅从小的逆境，也造就了他远比陆然成熟的心理，他的活泼自由渐渐感染了陆然，帮助他从陈旧的观念里脱离出来，也让陆然逐渐融入到这个自由的社会里。
陆然终于醒悟了，在赵毅的引导下，实现了意识的觉醒。
他明白，过往被蒙蔽了双眼的几年黑暗时代，已然无法回还。他也没办法回到过去，改变自己的人生，便只能把握好当下，珍惜当下的人与事。
他做好了跟赵毅长久相伴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的情谊，方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而且是在措不及防中悄然结束的。
他的价值观都快要被震碎了。
他是真的不明白，赵毅明明那么跳脱清醒的一个人，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极为准确的把握，却还是深感到绝望，却还是如此脆弱。
生命，如此珍贵的事物，赵毅居然也能做到说丢就丢。
当然，也可能是他太过自由的关系，所以在他心里，死生，都是同样的。
活着，当然是一种快乐。
可为了解脱而离世，也可以是一种快乐。
***
江骛躺在床板上，很是不舒服。
如果说前几天的失眠，他可以用生病来作为理由掩饰，可这天，他都已经大病痊愈了，却还是没办法安稳入睡。
他回想起这一学期下来的经历，虽然已经改变了很多注定的事实，他也能看到蒲远在做出这些改变之后，明显轻松愉快的心情。可在某些事上，他终究还是爱莫难助。
就比如说赵毅的离去，他渴望挽留住这位少年，但他又不敢强行改变因果。毕竟，这件事跟其他事性质不一样。
这是关乎一个人生命的大事，他怕因为自己的过多介入，而引发一些更为灾难的后果。
赵毅的情绪，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只是不想挑明。
他想让赵毅体面一些，不想再给他施加什么负担。同时，他也不想给自己和蒲远找麻烦。他们之间早就布满了伤痕，他不想再让这件事再伤害到他和蒲远好不容易才变得安稳的生活。
再怎么纠结也没办法了，如今赵毅已经做出了选择，只凭他和陆然单薄的力量，注定是无法挽回的。
他必须寻求一些更加强大的力量。
***
一间狭小的寝室，四人各有各的心事，谁都没办法安稳入睡。一直到了夜深，众人为了早起，还是强迫着自己入睡。
这场出游，是他们四人第一次的相聚，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赵毅格外珍惜这段友谊，虽有不舍，但他也相信，纵然他离去了，他们三人也能继续寻找到属于他们的新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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