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迹自浅眠中惊醒时，有些不明时辰。
梦里的一举一动都轻飘飘的，直到现在浑身的重量压在榻上，他才有了几分真实。
吐出一口气后，他抬起自己沉重的手翻下床，一顿一顿的身形往外走了几步，他终于肯定自己已经被师兄接回家了。
已经有半个月了。
师兄现在在舟渡峰，百年前的一切都过去了。
有时候他庆幸自己现在没什么修为，靠着凡躯走在惘生域里，也能更踏实一些，还不用担心识海里的心魔再来找自己。
只是噩梦也够他喝一壶的。
他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睁眼后瞥见窗边一盏燃着灵火的琉璃灯，不由笑了一下。但笑完后，搅动的心神却又泛起了丝丝苦意。
往日的记忆从折射的光里照出，窗外是一片黑暗寂静。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他主动和师兄说，他要离开这里。
那时候的师兄，是不是和现在的自己一般？
他打了一个寒颤，忽然想去舟渡峰了。
不管时辰，他便跑了出去在夜里疾行。
巡逻的弟子察觉到了空中的身影，发现那是寒迹后，以为无痕公子半夜遇到什么大麻烦了。本想跟上去看情况，奈何寒迹的法器速度太快，追不上。
不过从方向上看，无痕公子是去舟渡峰——那就好办了，掌门自会替无痕公子处理好。
寒迹直接进了舟渡峰，往掌门殿去。
只是他还没到掌门殿，便被虚空里走出的一个身影拦了下来。
“师兄！”寒迹扑在那道身影上。
他仍未从噩梦残留的情绪中走出，这会儿张口时的声音仍带着委屈。
寒仪将手护在寒迹身后，一边用灵力安抚着他，一边问：“大半夜的，遇上什么难事了？”寒仪没察觉到寒迹离开门派，自然也不会有别人找寒迹麻烦，想是寒迹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熟悉的火种将惊惧驱散，寒迹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寒仪肩上，像小时候一样讨安慰。
寒仪想自家小师弟也是心性和着修为一起退了回去，在背后慢慢拍着。好一会儿，他听到寒迹闷闷的声音从他颈侧传来：“师兄，对不起。”
寒仪手下一顿。
寒迹忽如其来的道歉像个带刺的树枝在寒仪心口划过，寒仪并非猜不到缘由，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的小师弟。
明明，现在自己才是最后的受益人，小师弟何至于反主为客？
等到寒迹体内灵力稍稍平复后，寒仪才开口：“无痕，若是我对你说抱歉，你会如何回应。”
寒迹抬了头：“不一样的，师兄。如今的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可当年我的离开并不是你的选择。”
他眼睛泛着红，回避着寒仪的视线，“夜里太冷了，师兄别笑我。”
寒仪道：“若只是因为当年的离开，如今你既已经回来了，何须再去想那件事。”
寒迹的心情看起来并没有好转。他想，他只是一个俗人，便总是脱离不了过去，忘不掉当年自己做过的事。
对他而言，那一场灵火就算没真正烧到师兄身上，但后来发生的事，造成的结果也一直困着他。
倘若他能多信任师兄一些，判断再准确些，师兄何必一人抗下剑灵的侵蚀。是他想错了，他若是知道剑灵带给师兄的是怨，他就不该走。他那一走，那一盗，留给师兄的是无穷无尽的非议和指点，这岂不是给怨平添养分？
所以有的时候，除了后怕现在不过是一场梦，他还在怕，师兄会不会依旧怨自己的隐瞒，怨自己的离开和擅作主张，只是因为最后自己强行的付出，跌落了修为，师兄才不得不可怜自己，当作无事发生。
这样的担忧和怀疑他在落日深谷里就曾问过师兄，那时师兄并没有回答他，可他没有放弃过想要知道那个答案的念想。于是他又问：“师兄，那些年……你怪过我吗？”
话真正出口，寒迹又觉得自己问得很多余。那种情况下，师兄怎么可能不怪自己。于是趁着寒仪还未开口，他又急急说：“算了，师兄说得对，我不想了。”不该想的。
看着寒迹这矛盾的样子，寒仪有些无奈：无痕在外这几百年，心思怎会变得这般难以捉摸。
要安抚现在的寒迹，直接回答“没有”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这样，不清的回答只会带来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找不到尽头。
真心的话是寒迹一定要知道的，也是他们两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只有开诚布公，才能将往事残余清除。
所以最后寒仪还是说：“有的。”
他既身处红尘，心存念想，怎会毫无波澜？
这些话对寒迹来说是残忍的，寒仪却不得不说：“可我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怨你，也不是因为你拿走了谨生谱，而是因为，我真的尽力了。”
尽力实现当时的承诺，看你成长。
“可你还是离开了我。”
看着寒迹面色哀伤到无助，寒仪没有停顿：“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也不曾告诉我缘由，我怪你一言不发的离开，也怪我自己并没有留住你的理由。”
我并非不能忍下流言，也并非不能承担孤独，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沉默，也想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所以：“真相已明，你回来了，就够了。”
寒仪愿意一次说那么多话，就必定不可能是违心之言。
寒迹眼里各色的伪装终于消解，他抱住了寒仪，再次说：“师兄，对不起。”
寒仪应不了他的道歉，在他心里，他的小师弟没有做错过。他抚了抚寒迹：“那些年放任你独行于外，是师兄没保护好你。”
寒迹却更委屈了：“师兄别这么说，我难受。”
现在的寒迹比小时候难哄多了，寒仪没了办法，只能由着小师弟在他面前“无理取闹”。
末了，等寒迹终于消化完，寒仪问道：“还冷吗？”
“嗯？”寒迹发出一声不解的疑问，才反应过来师兄回的是之前自己抱怨的“夜里太冷”。
心事放下后，自己那番没有道理的话便显得矫情了起来，“也……也没那么冷……”
寒仪：“那便回去继续休息吧。”
天都快亮了。
寒迹现在身体比不得从前，该好好休养才是。
不过话落，寒迹的情绪便肉眼可见地又染上了失落。
寒仪舍不下心，又添了半句话，“回舟渡峰。”
夜晚露湿寒重，小师弟一个人回去，许又要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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