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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

章之的冬天还没雨水天冷,够不上穿羽绒服,这里的人也少见穿羽绒服的。

那么这件衣服是给谁的可想而知。

路垚嬉皮笑脸凑近胖子悄咪咪道:“胖哥,你有没有觉得许哥不像当哥的,更像个当妈的。”

胖子呵呵,“你许哥听见拧断你脖子。”

路垚心想本来就是实话啊,跟他奶一样,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奶全知道,他穿个破洞裤他奶生怕他冻着非要拿针线给他补起来,只要一出门就罗里吧嗦的叮嘱这叮嘱那,简直有操不完的心。

不过看看许青时,路垚还是缩着脑袋怂了。

许青时在他们面前只展现过强硬粗糙的一面,即便对女人,章之喜欢他的女人多了去了,也不见他给人个好脸色对人说话软几分,像这两次的行为简直绝世罕见。

许珍意不知道这一切,可即便最后这衣服真穿到了她身上,她只会习以为常,下意识享受这份照顾,在一起的时候许青时本来就一直这么对她的。

尤其冬天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她裹成一个粽子。

她记得有一次,她八岁那年,他们那时已经住进了镇上的收容站,一群孩子跑出去玩,她被一个调皮的男生一把推进河里,许青时跑来先一脚踢飞那男生,再下河把她打捞起来。

水吸附在衣服上又紧紧裹着她,重得像大石头,她自己都站不住一屁股墩地上。

许青时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背起她,最后她像个尸体一样躺着,许青时抓着她肩膀的衣服把她拖回去,她仰脸看天,已经记不得那天空是阴是晴,是蓝是灰,满眼都是许青时气喘如牛骂人和脸红脖子粗的样子。

记忆留在遥远的时光长河里,许珍意看着成年后的许青时。

个高,腿长,他穿一件黑T恤和同色牛仔裤,长了一张又帅又欠揍的脸。

后来有人形容他这长相是硬帅,许珍意觉得这词跟许青时很贴切,糙痞又野性十足。

胖子在车场上的厨房里准备了铜锅羊肉,把他奶也接来了。

许珍意身边有空位,但许青时落座在她斜对面,半个眼神没给她。

许珍意有一个疑问,是不是全天下的哥都一样,不爱带妹妹出去玩,要是忽然在某个场合里意外碰见了,还要装不认识。

许青时坐下,就收到胖子的消息:许妹妹看到那段监控了。

什么监控不言而喻。

胖子见许青时没什么反应,回过来一句:然后呢?

胖子:哭了一鼻子。

许青时就没再问什么了。

胖子还想问问昨晚的事,但又意识到这会儿不是时候。

许珍意刚吃饱,有人敲了敲她眼前的桌子,说出来。

不用看是谁,只听这道声音就知道。

走出去,迎面一阵冷风吹来,没适应室内外温差骤变的许珍意冷不丁瑟缩了下。

“穿上,”许青时扔给她一件羽绒服。

许珍意赶紧抱住,撑开衣服把手伸入一只袖子里。

许青时一手插兜里,另一只手里夹着支没点的烟站在她面前,只看她这一个动作就料定了后续结果。

小时候,这姑娘经常翻他衣服穿,但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宽度和长处都大了好几个码。

她就像现在这样,先把一只手套进袖子里,然后就找不到另一只袖子了,或者手短够不着,转个圈能让衣服把自己缠住。

许青时拧了下眉,把烟叼嘴里,上前两步帮她扯住另一边袖子,熟练的从袖管里把那只小手抓出来,顺带把衣服拉链拉上。

他靠近的时候许珍意下意识屏息,但还是闻到了一点他身上的烟味,陌生的味道,等他退开,她轻声说:“谢谢哥。”

许青时斜睨她一眼,嘲她,“电话里的硬气去哪了?”

许珍意闷声不说话。

那段监控带给她的冲击力不小,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却好像变得有点陌生,从见面第一天她就不停的用现在的许青时和记忆里的许青时做比较,庆幸他没有变。

头几年他们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三年前却彻底断联了,她忽视了这些年切切实实的分开,她其实已经很不了解他,不比陌生人好多少,之前是她太肆无忌惮,现在有了觉悟,自然生出了些畏惧,收敛起来。

她的情绪全写在脸上流露在眼里,许青时看到了,他想让她远离,赶紧哪来回哪去,可真见她这样心里又有点烦躁。

许青时下意识想抽烟,去摸打火机没摸到,整个人更加烦躁,他冷冰冰的开口,“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过的的日子就这样烂,打架斗殴家常便饭,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离远点,小心被我牵连,也当心坏了自己名声。”

许珍意像个听话受训的学生,沉默了几秒,抬起头问他,“你肩膀还好吗?”

许青时愣怔了下,偏开头说:“没事。”

许珍意缓缓地点头。

她骨架小,外套显得空荡荡的,一张小脸也被黑色的羽绒服衬托得愈发白净,小时候的生活不比现在好,可那时候他都没有赶她走,她轻声说:“我不怕。”

是回应他的劝告。

他们站在一起,小时候她有他脖子高,现在竟然只有他肩膀高,他们分开的这几年很多方面已经产生过多差距,人生轨迹分叉,不可能再并行或相交。

许珍意有一点难过,一点无措茫然。

许青时说:“本来没有你,我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也没有任何软肋,别人也拿捏不了我,你现在在这就是我的累赘。”

这次许珍意没有再反驳强词夺理,因为觉得他说的对,她一意孤行忽然出现还赖着不走的做法很自私,一点不为他考虑,尽管有些字眼听起来很伤人,但她藏住难过,懂事的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

顿了几秒,似乎是为了加深信服度,她说:“我白天就想好要走了,胖胖哥说眉眉犯了错现在没办法探监,所以白天我去商场给她买了一件衣服。”

“胖胖哥还说眉眉现在长胖了很多,所以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几年前我打电话回来时都是你接的,我知道她不太想跟我说话,所以要是她愿意接受,哥你帮我给眉眉吧。”

至此,气氛降到冰点。

许青时也烦躁到了极点。

过了会儿,许珍意又开了口,“那我明天还你钱。”

“什么?”

“就你给我的五千块钱呀。”

“给你你就拿着。”烦躁上升到了语气不好。

许珍意犹豫思考了下,还是说:“不太好吧。”

语气不好上升到脸色黑沉,“有什么不好的?”

许珍意扭扭捏捏,半晌轻声说:“就……不清不楚的。”

“……”

几秒后,许青时说:“行,赶紧滚。”

滚?

你这人,怎么还生气呢。

你赶我走我都还没生气呢。

许珍意转身回厨房。

许青时蹲地上,再一次摸口袋想起没带打火机,狠狠低骂了声。

“哥。”

许青时头也不回道:“还有什么事!”

许珍意站在那,手伸向他,“打火机,我去厨房里给你拿了个。”

“……”

许珍意忽然又觉得肚子饿了,回到厨房坐下来大口大口吃饭,而许青时没有再进去。

车场角落里黑漆漆的,也静悄悄的,胖子在皮卡车上找到许青时,他靠在副驾里抽烟,整个人陷在黑暗里,只有一点猩红。

胖子有那么一点了解许青时,知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会来这里,但上一次他上这来抽烟已经是两年前了。

胖子上了驾驶室,有点想笑,“气得不轻吧。”

“一点没变。”许珍意从小就有本事搞得他又气又烦,浑身都不爽。

胖子说:“但你整个人活过来了一样。”

许青时沉闷抽烟。

胖子也点了支烟抽,看着方向盘有些感慨。

虽然他比许青时大三岁,也比他出社会早,但他们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白言眉被抓是许青时最难的一年。他拼命赚钱,拼命找人给他妈打官司,养父家里也乱作一锅粥,许青时经常郁郁寡欢愁眉不展,没见他有过一天好心情。

不过那时许青时忙得很,睡觉时间都缺,没时间有情绪,胖子看着他什么都干过,为了来钱快还打过一年黑拳,但章之毕竟是个小地方,没什么挣钱门道。

后来他去了外面,跌跌撞撞认识了现在这个做木材生意的大老板,这两年在边境地带开吊车,过年都不回来,他混得开后,章之这个木料厂还是那老板让他来搞的。

三年前眉姨两刀下去,亲老公死了,还有一个成了植物人,一年前小翠查出胰腺癌,许青时用来还债的钱全拿给他应急去了,那植物人家属找许青时撒泼什么脏话都骂完了。

许青时有本事,时间一晃而过,如今钱还的应该是差不了多少了,最多还有半年估计就能喘气了。

但胖子一直没听见他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心里也隐隐担忧。

这样厉害的人就窝在这小破地方,像陷在泥沼里,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平静,平淡,平庸,他都觉得可惜。

看得出来,小姑娘的出现显然猛的刺激到他神经了。

站在旁观者角度,胖子觉得这是件好事,甚至觉得许珍意出现的时机再恰好不过,许青时停滞不前的人生,需要来这么一下。

胖子不想干涉过多,转而问起昨晚的事,“那群外地佬呢,怎么说?”

许青时一脸冷漠不屑,“不用管,我处理就行。”

胖子发现不扯上许珍意的问题,这人身上那股锋芒就又出来了。

至于跟那群外地佬的矛盾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路垚的车在隔壁县被那几个外地佬给劫了,人还被人揍了一顿,这个车场上的管理人员不是许青时安排的人,胖子只知道是许青时老板那边派过来的。

虽然同是一个车场的,但大家只维持着表面和气,这种时候他们既不帮路垚讨回公道,也不帮他把车搞回来。

路垚年轻好面子,在车场上受了委屈就一个人瞎折腾,胖子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而那次刚好许青时也是回来处理白言眉的事,没让胖子出手,不然胖子从良前在章之也是混社会的。

许青时直接截了人家的货,差点搞得对方逾期赔偿,最后帮路垚把车给换回来了。

但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胖子担忧,“再这么扯皮下去你们那车场生意都没法做了,他们今天敢闯到这里来,明天指不定再敢干出点什么事,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在胖子看来,双方归结到底争的是市场,他没许青时看得沈,在许青时眼里,这纯属就是车场内部的问题。

胖子这两年不敢刺激他家老太太变得特别乖顺,许青时不跟他说明白,不让他掺和,反正就是一句他能解决。

“不早了,回去了。”许青时跳下车。

胖子:?

他妈什么时候十点半在你这算不早了?

还有,还没聊完呢。

这时,远处跑来一个人,近了,路垚从黑漆漆的夜里露出来。

胖子跳下车,来到许青时身边,看着路垚皱眉,“你小子跑来这干嘛?”

“那个…”路垚见两人都在,往后退了几步,然后飞快扔下一句“许妹妹一杯倒了”就拔腿往大门口跑。

胖子下意识去看许青时脸色,真是那个黑啊。

许青时带着许珍意回去——喝醉的许珍意。

就没看着一会儿,这丫的一杯猫尿下肚就晕乎了。

许珍意不舒服,脸通红趴在许青时背上,一开始她挣扎的厉害,不熟悉他硬邦邦的骨架,所有味道也是陌生的,直到她贴着他脖颈,狠狠往皮肤上嗅了几口才安生下来。

许青时不知道,只发现她忽然不闹了,以为她睡着了。

过了会儿,寂静的夜里只听她自言自语起来,喊哥,喊许青时,嘀嘀咕咕不知道念些什么。

某一瞬间她好像无比清醒,柔软的眼波里神情哀戚,喃喃自语,“你知道的许青时,我从六岁跟着你,那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开始能记事的年纪,然后我的记忆里就全是你,跟我相依为命的那个人是你,我不来找你找谁。”

那段监控,许珍意看到他的冷酷与强硬,也忽然意识到小时候的自己其实没有生存本能。

书上说,在走投无路、绝望、孤独之时,人们会找回直指生存的本能。

这将永远是王牌。

但那时她有许青时。

她以为她的王牌是许青时。

她轻声说:“哥,你才是跟我最亲的人啊。”

但是在这个有那么一点温情的时刻,她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然后吐在了许青时身上。

“你特么…”

回到租房,许青时把她扔沙发上,然后进了房间换衣服,门没关,暖黄的光倾泻出来,许珍意爬起来坐着,呆呆地盯着里面看。

因为一个聚焦点,她忽视了所有面,也就是所处的陌生环境。她看到一个男人,他站在床边兜头脱下T恤,那动作有点欲有点香艳,她心口忽然有点发紧喘不上气,还口干舌燥,接着一片暖和的光笼罩住一具精悍结实的身体。

那瞬间,脑海里是秋天成熟的麦田。

她用这片麦子主人的视线缓缓巡视。

她记得自己好像要巡视哪里,是哪里来着?

她的目光沿着那背肌和脊柱线起伏攀爬,就像在田野里奔跑撒野,最后终于落定在他右边肩膀。

对,是这里。

这里…这里受伤了。

许青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坐起来了,一侧头就看到她盯着这边,拧眉脚一勾,砰一声关上门。

这没什么,许珍意眼睫扑簌抖了两下,然后一头又栽回了沙发里。

许青时换了一套床品,出来把许珍意扛进房扔床上,她倒在被褥里扑腾,像一条搁浅到岸上的鱼。

许青时看见她拱起脑袋,鼻子又像狗似的往枕头里深深嗅了几下,然后这不知是鱼还是狗的玩意躺尸了。

什么毛病。

他蹲床边给她脱鞋,睡梦里的人警惕性依旧极高,反脚踢在他下颌上,跟回光返照似的。

许青时动了动震麻的下巴,粗粝手心握着白嫩脚踝想给她来个真骨折。

再弯腰盖被子,她却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许青时扯着被子顿住,低头凝视着她。

夜寂静,他们靠得也近,是这几天以来两人第一次都目光直白而平静的,认真仔细打量彼此。

重逢之所以称之为重逢,一定会有这么一次,一个对视,也比寻常人多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看什么?”他的声音融入夜里。

她像是没听见,忽然低声呢喃:“哥,我好想你。”

她说完就轻轻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滑出眼泪。

许青时仍旧保持着姿势没动,看着她,好几秒后,抬手帮她擦去了眼角的泪。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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