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年半个手掌枕在脑后，漫无目的地看着缀满鎏金的房梁，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
窗外的飞雪默默无声，在花枝尽落的枯木上堆成一团，冷风一扫，窗棂前糊的纸花便沙沙作响起来。
一声，又一声，叮叮叮，像清脆的铃铛。
祈年恍惚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记忆深处的某点蠢蠢欲动。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装了半天哑巴的人突然开口：“堕仙成魔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需知悉自己并非邪魔就够了，没必要过多回想。”
“至于你堕魔的原因，我不清楚。”，瞿烨弓身蜷了起来，相扣的指尖有些发僵，“毕竟...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祈年感受到他指尖的凉意，传出的气劲变得温热：“很久是多久？”
竹林初见，瞿烨扑上来攥他衣袖时，祈年听他说过一句：“这八百年你都去哪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想亲口问上一问
客房里静了一阵，锁骨上的皮肉渐渐恢复，瞿烨轻眯了下眼睫，抽回相交的手指道：“恍若隔世。”
大梦初醒，故人归迎。
所以直到现在，瞿烨的意识都不甚真切。
人间常说水中捞月是痴人说梦，那瞿烨现在，便比那痴人还要迷离。
锁骨处的刀口已经完全愈合，光洁平滑，不留一丝痕迹。
瞿烨活动两下肩颈，又变成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所以在竹林见你时才没第一时间认出来，你可千万别为此哭鼻子，兄弟我还是很在乎你的！”
他说着就抬手往祈年身上锤了一下，正中心口，不疼，反而略略发痒。
祈年低眸看向那只手，语气冷酷地道：“你的脸皮果然很厚。”
“......”
“彼此彼此。”，瞿烨欣然认领他的评价，扎进枕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往屋外瞥去一眼，回眸时已然染上倦意：“歇息吧，不消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他们交谈良久，又是疗伤又是共枕，甚至还聊了不少往事，按理说祈年应对他有所松懈，但在瞿烨呼吸均匀睡去后，祈年却半撑起身子坐到一旁。
窗外月光被棱格切割成破碎的几何，照上床头时分出明显的光和影，瞿烨半瞌着眼，落在分出的几何阴影里。
出挑的眉骨为瞳眸投落出一条细长的黑影，睫毛就在黑影里细细发颤。
祈年捏着手腕上豆粒大小的红玉，眯眼盯向腰侧堆叠的袍摆，半晌，喉咙低低滚出声响：“兄弟…也会在梦中本能地靠近吗？”
风暴平息，冰雪渐褪。
压抑的夜色缓缓落幕，暗星躲回云层，天空便随之亮了起来。
朦胧天光自远处斜扫进屋，光影更迭，唯有搭在衣袍上紧攥的瘦白五指，始终未曾移动。
...
瞿烨是被院子里斥骂的声音吵醒的。
已至卯时，屋内依旧算不上敞亮，只微微有了明光。
瞿烨翻了个身，手背习惯性搭上眼皮，温暖的锦被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活像是一个大型手工甜粽。
瞿烨向来有自知之明，他这人缺点不多不少，睡觉爱蹬被子就是其中之一。
哪怕睡前盖了十层厚实棉被，只要一入梦，第二天睁眼，绝对都在地上，最远的甚至能漂移到门口。
所以瞿烨一般都是半夜被冻醒，像这样活生生吵醒的着实少见，除了当年在仙京祈年宫殿留宿时，有过一段安省时日。
后来落神天罚，与世隔绝，极寒大阵下夙夜不眠，这个算不上缺点的缺点，便再没出现过了。
可能周身包裹的温度有些熟悉，瞿烨破天荒挡光赖了片刻，手不自觉往身侧探去。
——什么都没有。
瞿烨大脑霍然清醒，踹开锦被就要下床，只不过他还没翻利落，脚踝处抢先一热，被人箍了过去。
与此同时，冷热交杂的空气蜂蛹入被，激得瞿烨一个哆嗦，汗毛直竖。
他颤着睫毛抬眸，瘦高身形映入眼帘，喃喃诧异道：“你...在这啊...”
顺着视角，只见祈年抱臂盘坐在床榻尾端，肩背抵着床角松弛靠着。
他的眼睛还未睁开，卧蚕下隐约有黑青的痕迹，看起来休息的并不好。
过了片刻，他撩开眼皮，浓稠如墨的眸光略略发暗：“不然呢？被你踢下去吗？”
瞿烨：“......”
这嘴怎么越来越刻薄了？
“我忏悔，我睡觉确实...”，他抬手比了个细缝，搓捻两下道：“有那么一点儿...不老实。”
脚踝仍旧圈在手里，祈年微微收紧指骨，将他拽近几寸：“你这一点可真是不凡，两个时辰不到，你蹬了四十多次被子，来回乱滚二十多下，还往我身上踹了四五脚，总共算来也就闹了六十多次而已，可真稀少。”
“......”
他的语速四平八稳，语调声色也和平常无异，仿佛只是叙述一个客观到不能再客观的事实，然而，瞿烨还是听出了一股浓厚的幽怨。
先前在仙庭时，他的睡姿也是如此，所以每次入夜祈年总会将他揽腰抱进怀里，防止他乱扭乱动，瞿烨原本觉得这样没用，但后来才发现，他还真吃这一套。
他讨厌束缚的感觉，讨厌被子缠身的触感，却偏偏喜欢被祈年收进怀里，整夜下来格外乖巧。
可如今，他也不能和祈年说：“你抱着我睡就好了。”，跟地痞流氓祸害小姑娘似的，脸皮再厚也吐不出口。
瞿烨抿了抿唇缝，抬头试图狡辩一二，余光却好巧不巧撇到那截被祈年攥在手里的脚踝。
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凌乱碎片霎时涌上心头，瞿烨颈侧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他方才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蹬被子上，竟没注意他们二人的姿势…如此诡异。
瞿烨生怕红了耳朵被祈年看见，连忙将腿往后缩了缩，道：“你...先松开我。”
祈年手心硌着瞿烨踝骨上的红玉，闻言脸色一怔，撒手下床，站到榻边背对瞿烨，状似淡然地活动腕骨。
所有动作都是下意识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做了。
足腕桎梏一松，瞿烨连滚带爬翻坐而起，左边理理头发，右边拽拽衣角，手往哪里放都不甚自在。
相较之下，祈年看起就要轻松许多，两个手腕轮流转着，神情肃然，面色如常。
二人就这样背对着背僵峙开来，直到院子里争吵的声响忽然加大，才终于打破了这份尬命的沉寂。
从传入屋内的音色来看，争执双方一男一女，四周应该还围站了很多人，嘈杂纷乱，与其说是在争吵，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喝斥和辱骂。
瞿烨听出那男子是花河，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捞起前夜准备的干净衣衫往身上披。
他生于海洋，常穿浅色蓝装，但花家客房里准备的衣服除了清一色的艳粉，就只剩颜色稍深的靛蓝。
花家乃瞿塘关名门望族，随便一件衣服都埋着金线云纹，腰身佩带以碎银锦绣点缀，围在腰上好似束了一圈银铃。
要说美观，那定无可辩驳，但是，若论起保暖程度，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所以在瞿烨打算光裸双脚，单穿此衣推门而出时，一段修长黑袖忽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瞳光沿着袖身一点点上移，瞿烨抬眸望去，少顷，调头去了衣柜。
明明没有记忆，嫌弃他穿着单薄的眼神却是分毫未变，如溯往昔。
...
院中声响一出，落琛就从客房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落尘一边揉着眼角，磨磨蹭蹭地踱来踱去，好不容易踱到门口，“吱嘎”一声，临间的门被推开了。
昨夜运功疗伤到半夜，寅时才落枕浅眠，落尘不如他哥精神力旺盛，一个哈欠一滴泪地往外打，恰巧听见旁屋传来动静，转脸看去，带着未消散的癔症道：“早啊——？？？”
第二个字在癔症中陡然变了声调，急转直上又倏然而下，活像村野农户家打鸣的野鸡。
瞿烨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裘衣，偏头微笑道：“早啊，呦，你哥效率挺高啊，腿这么快就接好了。”
“你...这个白绒绒看起来很暖和的东西是什么？”，落尘仿佛被人倒了一头冰刀，瞬间精神百倍，指着瞿烨匪夷所思起来。
瞿烨低眸打量了一眼，抬起衣袖道：“你说这个？这不是裘衣吗？客房衣柜最底层都有，还是上好的狐裘，你要喜欢回屋找找呗。”
“......”
这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不是——”，落尘余光又扫到瞿烨双脚，瞳仁猛地缩成两个黑点：“你脚上穿的又是什么？”
“靴子啊。”
瞿烨介绍完，觉得不够详细，又特地补充一句：“看质感，应该是鹿皮做的。”
“......”
落尘一个呼吸没上来，险些活活憋死。
他用力揉了揉眼，后脑的发冠被他抓的东扭西歪，终是没忍住问道：“我记得昨天有人说过，他就喜欢...穿单衣。”
在驾云去天京的路上，瞿烨和落尘闲聊时无意提过一嘴，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瞿烨皱眉：“有吗？”
“有！”，落尘重重点头。
“好吧。”
瞿烨叹了口气，抬手在落尘眉间弹了一下：“长个记性，下次，可别再轻信魔头了，小心被骗得倾家荡产，人财两空。”
言罢，瞿烨一挥手将落尘震回屋里，又一挥手合上房门，拉着祈年飒沓下阶，道：“穿好衣服，就来院里吧。”
屁股开花的落尘恼怒一瞬，闻言才发现自己衣袍未系，脚上的靴子也是左右颠倒，只好讪讪收拾整齐，再无他话。
这时的瞿烨已经带着祈年来到院子，越过层层人流走到中央，站定，看见花河眉目狰狞指着落琛破口大骂，一句赛一句得无知廉耻。
被落琛护在身后的，是一个女子，依着装来看，很大程度是花府内院洒扫服侍的丫鬟，她低着头，手掌挡住了半张脸，边沿部分透着明显的薄红，很像指痕。
“他就是花河？”，祈年挣开瞿烨的手，抬起一指怼向花河：“花府惊才绝艳的公子？”
瞿烨掌心微微发凉，拢于袖中，点头道：“嗯，就是他。”
祈年无甚波澜道：“瞿塘关的人，怕不是眼瞎？”
“哈哈，我也觉得。”
瞿烨爽快地认同他的观点，桃花眼尾翻出一道浅弧，信步走至花河面前，挡住落琛道：“一个婢女，花公子何至于动怒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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