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阿昭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房门,却见庭院中早已换了天地。昨夜那个醉眼朦胧的父亲,此刻正襟危坐在廊下,手持竹简诵读《春秋》,晨露沾湿的衣袂整齐地叠在膝头,连腰间玉佩的绦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阿昭醒了?”卫老爹微微抬眼,“去临一页《急就篇》,早膳前我要检查。”那沉稳的声线里,已寻不见昨夜半分醉意。
阿昭踮脚望向厨房,蒸腾的热气中,卫夫人正在灶前忙碌,衣袖高高挽起,手持木勺搅动着陶釜中的粟粥——昨夜那个哼着《鹿鸣》的温柔女郎,此刻正皱眉尝着咸淡,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娘,我帮您……”阿昭刚迈进门槛,就被卫夫人用眼神制止:“女儿家要知礼,庖厨之地不是你该来的。”说着放下木柴:“去把昨日教的‘永’字再写十遍。”
阿昭傻眼,“这是什么情况?父母大人要留两份作业?”
院中井台边,卫二哥正就着晨光背诵《孝经》,大哥则在石案前整理书简。见阿昭过来,二哥悄悄分了她半块麦饼,被大哥瞪了一眼:“二郎,别耽误她习字……”
早饭后,卫老爹整了整衣冠,对三个孩子道:“今日带你们去太学看看。”他特意换上了那件靛青色的深衣,腰间佩着窦将军所赠的玉带钩。
太学位于开阳门外,沿着洛水往东行约三里。一路上,卫老爹指点着沿途景致:“那边是明堂,天子祭祀之所;远处那片建筑是辟雍,天子讲学之地。”他的声音平稳有力,仿佛昨夜那个醉酒的老爹从未存在过。
太学门前立着两座石经,上面镌刻着《熹平石经》的经文。卫老爹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轻声道:“当年我初入太学时,这些石碑还是新的。”他的手指在“大学之道”四个字上停留片刻,随即收回手,整了整衣袖:“走吧,先去拜见博士。”
太学内青砖铺地,古柏参天。学子们或三三两两讨论经义,或独自捧书默诵。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廊下授课,声音洪亮:“《论语》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卫老爹示意孩子们在远处等候,自己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向一位正在整理竹简的博士。那位博士身着绛色深衣,腰间系着青绶,正低头检视简册。
走至近前,卫老爹迟疑的站住了脚,他上下打量着那位头发已然花白的博士,然后整肃衣冠,趋步上前,深深一揖:“河北卫氏子,家父讳明,字子亮,曾任太学博士。小子卫宏,字仲道,敢问可是郭君当面?”卫老爹执礼甚恭,声音却微微发颤。
那博士闻声抬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忽然手中的简册“啪”地落地。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你是……卫宏卫仲道?”
卫老爹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到交叠的双手:“不想郭君尚记得故人。”
郭博士一把扶住卫老爹的双臂,手指都在发抖。他凑近细看,忽然老泪纵横:“当真是你!当年洛阳一别,我以为……”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是紧紧攥着卫老爹的衣袖,仿佛怕他再次消失。
卫老爹也红了眼眶,低声道:“郭君鬓边已生华发……”
“卫兄额上何尝不是沟壑纵横?”郭博士拭泪苦笑,“那年乱军破城,我逃往江东,后来听说你……”他注意到卫老爹腰间的玉带钩,“这是……河西……窦家?”
原来这位郭博士与卫老爹是太学同窗,如今在太学教授《尚书》。听闻卫家兄弟要入学,郭博士欣然道:“令郎既有窦将军荐书,又有卫兄家学渊源,入学自然无碍。只是……”他压低声音,“如今太学分为今文、古文两派,令郎要入哪一派?”
卫老爹沉吟道:“我卫氏向来兼收并蓄,不拘门户之见。”
郭博士点点头:“既如此,不如让令郎先随我学今文《尚书》,待基础牢固后,再涉猎古文不迟。”
正说话间,忽听钟声悠扬。郭博士解释道:“这是午时的课钟。太学生每日辰时入学,酉时散学,中间有半个时辰用膳休息。”
卫老爹趁机询问束脩之事。郭博士笑道:“太学生名义上免束脩,但拜师贽礼不可少。按惯例,初入学者需奉绢五匹、酒一壶、肉一方。此外每月还需奉上笔墨之资。”
离开太学时,阿昭注意到父亲眉头微蹙。她知道,这些开销对现在的卫家来说,确实是不小的负担。
初入洛阳的兴奋过后,卫家面临着古往今来所有外乡人进京都会遇到的同一个问题:京城居,大不易,钱从何来?何以为生?
卫老爹此次入京是受窦将军举荐为孝廉,待诏公车。但即便将来补了实缺,朝廷的俸禄也不足以维持体面生活,且孩子们读书都是费钱的事,卫老爹自己又有收集书籍的爱好,这些年也没有攒下什么钱财。虽然从河西出来时窦将军赠了些仪程,但面对洛阳高昂的生活成本和未来的各种开支,这笔钱显然捉襟见肘。
暮色四合时,卫夫人将陶灯置于案几正中,招呼全家人围坐。灯光映照下,她取出一卷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家庭待办事项。
“今日我去市集打探过行情。”卫夫人指着简牍,“先说宅院。城南永和里有座三进院落,年租需粟米八十石。若要添置床榻几案等必需家具,至少再费二十石。”
“我盘算了一下,咱们至少也要租个三进的院落,或者是两进带跨院也行。前院给夫君当外书房和会客,后院我们带着阿昭住。明年大郎娶亲,必得有一个单独的院落才好。二郎如今也大了,所以不如一次就规划好,让他们两个分开,各有一个小跨院。这赁房子买家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阿昭看见父亲的手抖了一下。
“太学那边……”,卫夫人顿了一下,“拜师贽礼需绢五匹、酒一斗、肉十斤。每月笔墨纸砚之资约三百钱。”她抬头看了眼两个儿子,“这还只是一个人的用度。”
烛火哔剥作响,映得卫老爹额上细汗晶莹可见。阿昭发现母亲报数目时刻意放慢了语速,每说一项都要停顿片刻,好让父亲消化这些令人窒息的数字。
“另外,太学每月的讲经、聚会、同窗往来,处处都得花钱,这是第二项支出。”
“阿昭年纪也不小了,琴棋书画、女红针黹也要准备起来,这是第三项支出。”
“明年大郎娶亲,聘礼婚礼的钱得预备起来,这是第四项支出。二郎的岁数也到了,娶亲的事虽还能缓一缓,但也得未雨绸缪。”
“还有日常开支,吃穿住行,柴米油盐,人情往来……”
还没说完,卫老爹已是满头大汗,深感身为人父,压力山大。
卫夫人看着卫老爹,轻声安慰:“夫君别急,事在人为,咱们一起想办法。”
卫老爹发呆良久,轻叹:“家计艰难,全赖夫人操持。”
他愧疚的看着妻儿,“……跟着我,让你们受苦了。然天无绝人之路……”
卫夫人笑了一下,她何尝不知卫老爹的才能本就不在这些庶务上头,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具体的主意。点点头,柔声道:“妾身想着,除却朝廷俸禄,或可另寻些……贴补。”她措辞谨慎,“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她深知丈夫不擅家庭庶务,转而望向三个孩子。
“儿子听闻书肆常有抄书的活计,”卫大哥率先开口,“既能温习经义,又可贴补家用。”
“我可以跟哥哥一起,娘不用担心。”卫二哥接口道。卫老爹微微点头,面露欣慰:“你们兄弟俩有这份心,为父很是高兴。只是莫要因为这些事耽误了学业,太学是难得的求学之地,切不可舍本逐末。”
兄弟二人齐齐点头应诺,阿超紧接着又道:“孩儿素喜马匹,或可去马市寻些门路。河西良马在洛阳应当抢手。”
“我也能……”,阿昭刚要说话,就被卫夫人打断:“你的要务是养好身子,专心学习女红诗书。”卫老爹也帮腔:“你一个小女郎,用心读书明理就是,家中生计自有父兄操持。”
“可是……”,阿昭急得直跺脚,“《周礼》里还说‘妇人主中馈’呢!娘亲不也日日操持家务……”
卫老爹轻咳一声,“阿昭,咱们卫家诗书传家,你即为卫家女,便需守卫家女的本份。你可知何为‘卫家女’的本分?”
阿昭眨了眨眼,“‘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卫夫人轻轻摇头,温声道:“那些不过是寻常闺训。咱们卫家的女儿,原不该拘泥于此。”她将阿昭揽入怀中,指尖轻抚女儿稚嫩的眉心,“你爹的意思是——卫家女儿的眼界,不该只想着将来做个围着锅台转的小妇人……持家之道自然要学,可如今天下方定,百业待兴。真正的世家风范,不在学那些小门小户急着教女儿做些琐碎活计,而在明时势、知进退、担得起家族门楣。”
“不错。”卫老爹欣慰地捋须,“卫家女须有‘三能’:能持家,能明理,能应变。眼下你年纪小,爹不让你插手生计,是怕你困于琐碎,失了开阔眼界的机会。”
卫二哥突然插嘴:“那阿昭以后能做什么?”
卫老爹目光深远:“若天下太平,她可著书立说;若遇变局,亦能突围救城。但无论何时——”他看向阿昭,“诗书是根底,格局是翅膀。”
夜色渐深,阿昭躺在小榻上,久久不能入睡。父母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明时势、知进退、能担责”,这九个字像九块大石,沉沉压在她心头。
“卫氏女……我才六岁啊……”阿昭翻了个身,把脸埋进绣着兰草的枕巾里。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不过是个普通上班族,朝九晚五,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房租涨了三百块和地铁太挤。什么救国救民,什么著书立说,那些宏大叙事与她何干?
“能持家,能明理,能应变……这个可以有,那也得先会持家吧?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让这一世的家人先过上平安富足的小日子,然后才能谈到什么‘大格局’吧?”阿昭默默的下了决心。
“卫夫人您可真是赶巧了!”中人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尚书台的赵使君刚得了外放,正急着把京里的宅子赁出去。不图多少银钱,就求个爱惜房屋的体面人家——您说这不是天定的缘分么?”
这座位于城南平城门外的三进宅院,绿树掩映间自有一番清幽气象。虽离市坊稍远,却胜在租金合宜,格局开阔。老仆推开黑漆大门时,一阵穿堂风拂过,卷着新叶的清香。
前院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丛嫩草,两侧松柏投下斑驳树影。“这些花木都是极好打理的,”中人引着众人往里走,靴底碾过几片落叶,“夫人日后若想添些鲜艳的,随时可换。”
北面四间正屋门户洞开。西厢书房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空荡荡的书架上描出菱形的光斑。东边厅堂只余几张黑漆方桌,地上却不见半点积尘。“赵使君说这些家具都留给租客使用,”中人手指抹过桌面,“您瞧这榫卯,都是上好的榆木。”
穿过月洞门,中庭景致豁然开朗。一泓清浅池水映着天光,几尾红鲤在睡莲叶下游弋。阿昭踮脚去够池边垂柳,心想来年定要央母亲种些荷花。回廊栏杆上的朱漆有些斑驳,倒显出几分古意。
“这花厅最是敞亮。”中人推开东翼格扇门,八仙桌上还摆着个青瓷果盘。卫夫人指尖抚过窗棂,发现连雕花处的灰尘都被仔细清理过。两个不起眼的角门通向东西跨院,门环上的铜绿显示这里常有人走动。
后院更是别有洞天。一丛湘妃竹沙沙作响,掩着座六角凉亭。阿昭顺着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跑去,发现西厢房窗前竟有株含苞的垂丝海棠。“这屋子冬暖夏凉,”中人笑着推开雕花门,“小女郎在此习字读书最相宜。”
厨房灶台还留着柴火气息,库房梁上悬着防潮的艾草。最难得是净房都砌着青砖,排水沟里潺潺水声不断。卫夫人与丈夫交换个眼神——这般齐全的宅院,在洛阳城里实在难寻。
“不瞒您说,”卫夫人绞着帕子轻叹,“这宅子对我们确实大了些。初来京师,各项开销……”
中人立刻会意:“年付的话租金可再让两成!赵大人特意嘱咐,若能找个知书达理的人家,便是租金少些也使得。”他压低声音,“听说令郎要入太学?这宅子离太学不过三刻路程,后巷直通官道,雨雪天都不必绕路。”
卫老爹闻言,满面笑容的点头。但他很快收敛神色,转头望向卫夫人,像任何一个老实丈夫一样,等着夫人拿主意。阿昭揪着母亲衣角数池子里的锦鲤,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她记得昨晚母亲还说,家里日用不多了——“李家给的东西,那是将来你大哥他们的,若非要命的事,咱们最好别动用……”母亲向阿昭解释过。
“这宅子确实合宜。”卫夫人声音温婉,“只是年付的话……”她弯腰替阿昭整理松开的丝绦,发间银簪在阳光下晃了晃,“昭儿方才说池子缺什么?”
阿昭眼睛一亮,立刻掰着手指数起来:“要种睡莲得买藕种,锦鲤得再添六尾才好看,还有凉亭……”她突然捂住嘴,“啊呀,这些是不是要花好多钱?”
中人额角渗出细汗。赵使君离京前特意交代,这宅子宁可少收租也要找个知礼的官宦人家。
“夫人明鉴,”他急中生智指向东跨院,“赵家小郎君留下的书案笔墨都未带走,令郎入学正合用。”又压低声音:“后园那口井比别家深三丈,夏日冰湃瓜果最是爽利。”
卫夫人目光扫过檐下整齐的瓦当,却又轻叹:“厨房灶台倒是宽敞,只是……”她屈指在某块砖石上轻轻一叩,发出空闷的回响。
中人脸色微变——这精明的夫人竟发现灶台需要修葺。他咬牙道:“若今日定下,修灶的钱小人来出!”
阿昭趁机扯父亲衣袖:“爹爹,太学同窗会不会嫌咱们住得太远呀?”卫老爹一怔,忽然领会女儿意图,顺着话头沉吟:“确实,每月朔望日的同窗雅集……”
“哎哟我的小娘子!”中人急得跺脚,“从这儿到太学,骑马不过两刻钟!”他抹着汗从袖中掏出钥匙:“这样,头三个月的柴炭钱也算小人的!”
卫夫人指尖在荷包上流连再三,终是从锦囊中取出一串五铢钱置于案上。阳光下,钱币上“五铢”二字清晰可辨,中人盯着那整齐的钱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这宅子年租八十石……”中人话音未落,卫夫人已轻轻截断:“六十石,年付。再饶这对老仆的工钱。”
“六十五石,年付。”中人压低声音,“赵使君特意嘱咐过,租客必须继续收留伍氏夫妇——这是铁打的条款。”
“这伍氏夫妻曾是河内郡的铁匠,”中人指着那老仆,“老伍,把凭证给主家夫人看过!”。
伍婆婆急忙从怀里掏出块发黄的葛布——那是建元三年官府发放的流民凭据,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那年黑山贼破了坞堡……”她声音沙哑,“当家的带着娃儿逃出来,半道却……被乱兵冲散了……再没找着……多亏了赵使君收留……”
“七十石。”卫老爹突然开口,手指点向中庭那株半枯的梅树,”伍老爹若能救活它,再加五斗救树钱。”老仆闻言猛地抬头,浑浊眼里泛起水光。
阿昭瞧见中人偷偷掰指头算账,趁机扯嗓子嚷:“娘!西跨院窗纸都破了!”卫夫人立刻蹙眉:“是了,还有这些修修补补……”
“罢了罢了!”中人甩袖抹汗,“六十五石,伍家工钱另算!但赵使君留的家具若有损坏……”
“自然照价赔偿。”卫夫人利落接话,铜钱推过案几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尘埃落定后,伍婆婆捧着地契匣子颤巍巍跪下。卫老爹正要搀扶,却见老人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裹:“老奴斗胆……将赵家小郎君用过的砚台留下了……”
卫夫人闻言心头一热。她早注意到书房里那方砚台被擦拭得发亮,墨池中还蓄着清水。这老仆分明是感念旧主恩情,连一方砚台都如此珍而重之。
暮色漫过新漆的门楣时,伍老爹已修好灶台。炊烟第一次从卫家烟囱里袅袅升起,混着雕胡饭的香气,与洛阳城万家灯火融在一处。
卫夫人提着裙角蹲在灶膛前,“明日让郎君写个‘水火既济’贴在灶君龛上。”她转向正在淘米的伍婆婆:“您可会裁四季衣裳?”
伍婆婆慌忙在围裙上擦手:“老奴在赵家时,常给下人们缝补……”
“那正好。”卫夫人转身从箱笼里取出几匹布帛,“这是河西带来的土产,虽不名贵却厚实耐磨。”她抖开一匹靛蓝色练帛,“先给伍翁做两身短褐,他修灶时我瞧见肘部都磨透了。”
又取出几件浆洗过的深色衣裳:“这些是往年裁的皂色麻衣,浆性未褪。”她抚过领口细密的针脚,“改作罩衫能再穿三冬。”
伍婆婆感激的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
“使不得!”卫夫人急忙搀扶,却摸到老人腕间凹凸不平的疤痕——那是流亡时被绳索捆缚的痕迹。她声音软下来:“后园那株梅树……郎君喜梅……”
“老奴晓得!”一旁的伍老爹急忙插话,又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我今早去西市药铺赊了硫磺粉,掺了豆饼渣……”他展开布包,露出黄褐色的粉末,“过些天肯定能抽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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