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婕改签了机票,一下飞机连行李都来不及安置,便被杨千艳带去医院。
一路上,杨千艳都不肯说那个亲戚是谁,但景婕看她双眼布满血丝,眼球更是兴奋得快要蹦出来,景婕很害怕她这副样子。
冬天天总是黑得很快,医院诡异地安静,清一色的白大褂,不变的消毒水味,景婕甚至能听出各种脚步声的节奏。
杨千艳脚下短粗的鞋跟“噔噔噔”,一刻不歇,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杨千艳转头兴奋地望向景婕,她满头白发盘绕成髻拢在脑后,脸上堆砌粉末,但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苍老。
“景婕,你知道这里面躺的是谁吗?”杨千艳瞪着双眼,恨不得趴在景婕的眼球上对她说。
这幅样子景婕虽然看了很多年,但她还是无法适应,麻木地摇着头,“不知道。”
杨千艳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兴奋,一潭死水的眼神现在终于鲜活了起来。
她语气轻快慎重,轻拍景婕手臂:“没事的好孩子,妈妈知道,妈妈告诉你……”
杨千艳推门而入,准确走到病床前,看到床上的病人浑身插满管子,捂嘴笑出了声,虽然她已经提前看过这幅场景,但高兴不减半分。
“知道他是谁吗?”杨千艳双手捧在面前问景婕,眼里闪烁的泪光是景婕从未见过的光亮。
“我……我不知道。”
景婕微不可察地摇头,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杨千艳的样子吓人,还是病床上的景象吓人。
“你那时候还小,没见过他,没关系没关系……妈妈告诉你,他就是当初在你爸鱼塘投毒的那个人,说什么都不知道结果第一个卷钱跑路!害得我和你爸欠一屁股债,东躲西藏,就是他!”杨千艳将浑身僵硬的景婕拽到病床前,“你看就是他,记住了吗!”
病床躺着的这个人,景婕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能她曾经见过,只是忘了。
这么多年杨千艳她恨啊,她一直恨,她恨的人太多,她活的越有力气。血红的指甲鲜艳无比,指着那张枯如树皮、暗似陈泥的脸。因为苍老,所以手臂乃至胳膊上的青筋暴起,插着尖锐闪着寒光的针头,因为苍老,让人分不清他手背上是淤青还是色素沉淀而成斑。
她又一次将景婕拖回冷湿的雨里。
病床上的老人吊着一口气,腐烂的气味充斥整个病房,景婕抬手捂住了口鼻,胃中阵阵痉挛,酸水翻涌。
“你们是谁?”
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见病房里出现两个陌生面孔,询问起来。
杨千艳不认识这个女人,猜测道:“二婚?”
女人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我不是,他是。”说着指了指床上的男人。
杨千艳铆足了劲,一脚踹到病床上,女人大惊,用身子撑着床位,疯狂按铃,“你们干什么?护士呢护士!”
见男人没睁眼,杨千艳直接将一杯冷水泼了上去,景婕也觉得她做得有些过了,欲言又止:“妈……”
杨千艳叫他一直装睡不醒,摔碎了杯子,“别装了,我来不是催债的,毕竟你马上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债什么死不死的……”女人话未说完,病床上的男人出声制止了她。
他盯了眼前这对母女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何人。他道:“杨千艳,真是好久不见了。”
又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景婕,“小谧都长这么大了。”
杨千艳咬牙切齿:“当年就是你在我们夫妻的鱼塘里投毒,害得我们夫妻东躲西藏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你还拿了那么多钱跑路,今天我们终于见面了。”
“太久了,而且我也要死了。”
杨千艳怒目而视,慢慢靠近,“你以为你死就能抵消吗。”
突然,她笑了,笑得十分得意,“我听说你女儿有白血病,上个月刚火化,是不是?”
“你们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给你们女儿找的骨髓,你猜为什么会突然被别人抢走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几年了,杨千艳第一次笑得这么痛快过,高兴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男人不可置信,紧接着懊悔不已,“我们的这代人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到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杨千艳脸色一变,厉声质问:“无辜?她是你的孩子,她就不无辜!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些人痛苦!”
随后,她娓娓道来:“我知道你们五年前就在西城安顿下来,我等啊等,我发现你在给你女儿找骨髓,我终于等到能让你痛苦的事了。”
“不不不,”杨千艳竖起指头,红色指甲来回摇摆,连忙否认,“我没杀人没犯法没行贿没威逼,你孩子失去骨髓,仅仅是因为你钱、不、够,有价高者。”
“当然啦,价高者是我介绍的,谁知道这么巧,竟然也匹配上了?”杨千艳拍手叫好,扬眉吐气。
景婕站在一旁,从来没见过她这么鲜活的样子,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见识到她如此阴狠的一面。从前,她对杨千艳的印象只是喜怒无常、严厉、疯疯癫癫、世俗。
“你……你太恶心了!”女人嘴里念念有词,举着胳膊就要朝杨千艳抡去,杨千艳抬手甩包砸在她脸上,鄙夷道:“什么东西。”然后转身就走。
男人浑身插满管子,从床上颠下来,拖着身子在地板上朝杨千艳爬过去,“她才十六岁……她才上高中……她还那么小……”
“你别走你不许走,我要报警抓你……我要让你偿命……”
杨千艳闻言停了下来,蹲下去俯视男人,“记住了,你孩子是因为你才死的,一定要记住了,要记到阎罗殿前告我的状。”
女人蹲下来一边扶自己男人,一边诅咒杨千艳不得好死。
杨千艳起身讥讽地看向这对夫妻,“不得好死?十八层地狱我也奉陪到底,我死——”杨千艳停顿片刻,然后语气像喝水一样平静:“也要拉上你们。”
杨千艳带着景婕离开时护士刚好进门,二人还没走出走廊,就听到护士大喊“65号床病人离世了”。
母女俩回到车上,景婕无法平静,她问:“妈,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杨千艳一个猛刹,随后将车停在路边质问景婕:“那样?哪样?”
“那个孩子骨髓的事情。”
杨千艳哼着歌,“人各有命,骨髓被抢就证明上天不让他活,我只不过是替上天办事,我这些年这么顺利,一定是上天在奖励我。”
车内开着暖气,景婕却头皮发麻,太阳穴直跳。一直以来,和杨千艳这样近距离说话她没有一刻是平静舒心的。
“可那毕竟是一条无辜的人命,你为什么……”
景婕停顿许久,吐出一句:“你不能这样。”
“你也认为我是错的?”杨千艳出奇平静,机械地转过头,麻木不仁地盯着景婕。
景婕刚要开口,杨千艳突然暴起,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其抵在车窗,痛苦狰狞地回忆那段往事,“他们该死!如果不是你当初任性顽劣,付家女儿也就不会多管闲事地去救你,还把自己眼睛弄瞎,她爸妈就不会一直要钱,一直要!都是你,都是你……”
“都是因为你,你爸才落得一个被医院扫地出门的下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才是、才是……”
“最该死的那个!”
副驾驶空间狭小,景婕的腿连蹬都蹬不开,她无力地掰着脖子上那双手,指甲把脖子抓出一道道痕迹,又捶又推,可杨千艳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和刚才在病房中的一样狠戾。
景婕满脸通红,挤着声带发音:“妈……妈……”
路过的交警猛敲车窗,将杨千艳从过去拉回来。杨千艳打开车窗,交警疾言厉色,“光天化日的,你在大街上干什么呢?!”
杨千艳和交警面面相觑,一时间手足无措,望着趴窗干呕的景婕,“哦那个,我女儿不舒服。”
交警质问:“所以你要掐死她?”
杨千艳连忙用双手拍着胸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局促地解释:“不不不!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舍得!”
“孩子都这么大了,也该放弃棍棒教育了。”交警说着撕下一张罚单,“这里不让停车,扫码交一下罚单。”
“我没有我没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凭什么挑拨我们母女关系!我女儿只是被吓到了……我要哄她。”杨千艳恍然大悟,转过身要抱景婕,却被景婕一把推开。
景婕捂着脖子,斜倚在副驾上看着杨千艳,杨千艳委屈地说:“妈妈刚才……只是看错了。”
景婕打开安全带,准备下车,被杨千艳一把拉住,车内的灯光照亮她发根生出的白色,眼里是渴望又害怕被责备的目光,“你刚回来,不能陪妈妈吃个饭吗?”
是我不想吗?
景婕疑惑不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苍老,杨千艳脖颈上的青筋总是凸起。她不止一次想划开杨千艳的血管,看看她们的血能否融在一起。
她试着去理解杨千艳,为什么杨千艳总是不理解她?她们不是血脉相承的母女吗?
半晌,半开的车门被关上了。
杨千艳忙活到凌晨,全然不顾景婕这个一下飞机连水都没喝上一口的人。
圆桌上的四荤八素,有冷有热,景婕闻到香菜味就恶心,而杨千艳还不断往她碗里夹菜,“多吃点多吃点,长得再高点、壮点,你长得一点儿,一点儿都不像我……”
说到这时,杨千艳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不过她下一秒就自洽,“这样也好,姑娘长得像爸,漂亮!”
见景婕没动筷子,杨千艳直勾勾地盯着她,轻声反问,“啊?怎么不吃啊,是妈妈做得不好吗?”
“我吃,我吃。”景婕开始往嘴里塞东西,无论是直冲天灵盖的葱姜蒜花椒八角还是臭虫味的香菜,她嚼两下就吞,像饿死鬼一样。
“你敷衍我。”
“你敷衍我。”
于是,杨艳开始摔盘子,质问景婕为什么要敷衍她,为什么不好好吃她做的东西。景婕被汤汁溅了一身,从下飞机到现在她装了一路了,她不装了,起身嘲讽道:“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妈妈你呀。”
说完她便扬长而去,跑进洗手间,手指扣着喉咙,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吐出来她舒服多了,连同心头那股郁闷气吐了出来。
她排斥吃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杨千艳。杨千艳总喜欢逼她吃她不喜欢吃的东西,如果说逼她吃香菜姜丝是为了治好她挑食的毛病,那逼她吃八角桂皮花椒纯粹是为了折磨她。
杨千艳是死性不改,不过景婕也是一样,连一点好听的话都不愿意说给杨千艳听。
哎呀,还真是母女。
口腔里还有那些大料的气味,景婕趴在水池边漱口,当冰凉顺滑的水滑过口腔内壁时,景婕突然想到了付暄。
啧,这种场合想她好像有点不尊重人家。
景婕骂了自己一句,继续捧水漱口,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水从掌心流出,酸涩的泪水接二连三地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度。
如果她在,我应该不会这么难受吧。
下一秒,她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念头,苦笑着,“算了算了,这么狼狈,还是不要想她了。”
景婕往脸上拍了拍冷水,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沿着水池边滑到瓷砖缝里,悄无声息。她不去想付暄,付暄倒在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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