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偶尔有几声鸟鸣。景婕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微微耸着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付暄说完便没了下文,低着头,耳后的头发自然而然地缓缓滑下,遮住了小半张脸,她坐姿规规矩矩,看起来乖得不行。只是眼神空洞,悬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找不到焦点。
付暄说完这句话心里便没了底气,嘴唇小幅度地抿着,包扎好的那只手放在身侧,攥着耷拉在座椅上的布料。
她所有的小动作被景婕尽收眼底。
这话听着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后悔和不安不遑多让。
周围有微弱的风声,窗帘时不时拍打窗沿的声音——很拖沓,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室内的空气有些干燥过头,还有几声是付暄自己鼻子难受的吭哧声。
偏偏没有景婕的声音。
说中了吗。
付暄的眼眶突然有些酸,皱着眉头挤压眼角,以防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她刚要起身,随即一声轻叹,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怎么会呢?”
这声音听着有些怅然,景婕拿过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看着纱布上渗出来的血迹,声音有些不忍,说:“破了那么多皮,这么攥着不疼吗?”
付暄没有推开,手指随意卷曲着,平静道:“还好。”
景婕出神问道:“不熟?”
这更像是她的自问自答。付暄抽回手,却被景婕死死抓着,景婕并没有生气,还是问着相同意思的话:“学姐,我们不熟吗?”
“是我先问的你,别……别把问题抛给我。”付暄神色倒是平静,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看来学姐……”景婕突然停顿,继而道:“不,是付暄。看看付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吗?”
景婕依旧温柔地替她处理另一只手上的擦伤,氛围说不来上的疏离。付暄敏锐地察觉到,现在的景婕和平时不一样。
“对,你呢?”付暄佯装镇定,每声吐息都带着颤抖,她从来没有像刚才说话那么冲过。
付暄擦伤的地方只有手掌,景婕却捏着她的指腹,歪着头,漫不经心,每捏一下,说一句:“怎么会呢,除了我妈,我最熟悉的人就是你。”
“你着急的时候会扯自己的头发。”
“思考的时候会玩盲杖。”
“虽然对障碍物说了无数次对不起,到走到一条完整的盲道会开心很久。”
“胆小、敏锐、怕疼、”
“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也忌惮人少的地方。”
“喜欢毛绒绒的东西。”
“和人总有商量,没什么脾气。”
……
景婕不知道说了多久,直到付暄听到一句:“我说得对吗?”
说的每一条都对。
付暄微耸着肩,彰显自己对她的防御,看似如释重负吐出口气,“对。”
“那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景婕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出奇得“飘”,风一吹便烟消云散,抓不住。
景婕:“你是怎么想的?”
付暄随口说出的气话,不过是想确定二人走散的真正原因,是景婕挑好日子、挑好时间故意为之,还是真的是意外。
这和在寝室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二人也没唇枪舌剑、舞刀弄枪,不过是你来我往地说着只言片语,景婕也没逼迫她什么事情,付暄却寸步难行。
付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失落?
害怕?
不甘?
……
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想,你怎么会连我走丢了都不知道?”付暄低头,眼珠转向一侧,整张脸偏开的方向都在躲避景婕。
趁现在没人,景婕抬起她的下巴,动作极缓,突然说:“付暄,你总低头,是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付暄嘴巴张合了半天,没吐出一点只言片语。明明对话的侧重点已经偏移,她没来由地有种踏实感。
“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我没想到人会那么多。”话音刚落,景婕双手交叠放在她腿上,隔着手将头伏在她身上,像一个乞求原谅的孩子。
这声道歉并没有让付暄感到占上风,她反而有些懊悔,“不怪你,你才大一,没参加过这种活动。”
付暄犹豫不决,最终绑着纱布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景婕的头上,掌心依旧缭着火辣的痛感,便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
“真好。”景婕伏在她膝上,感情攀附的支架终于稳固,紧绷的脑袋终于放松地靠在她腿上。
付暄不明所以:“好什么?”
景婕窃喜出声,挪着脑袋的位置又躺着下去,挪了两下脑袋,闭上眼心满意足道:“你从来没有和我这么说话,还挺好玩的。”
付暄嘟囔着:“这有什么好玩的?”
“第一次看你和我红脸。”景婕弹簧一般弹起脑袋,问:“你真的在怪我吗?”
“没有。”
“那是为什么?”
这人没完没了了。付暄心想。
付暄:“我想嘴上占你点便宜。”
景婕:“哦,那行吧。”
景婕头放下去没多久又弹了起来,手也一并握住她,“那我对你重要吗?”
付暄眼睫快速眨了两下,迟迟不肯回答,一手大拇指搓着另一只手的大鱼际,上半身却不自觉前倾,抵住了景婕额头,笨拙地点头,“嗯……”
“那你等会儿陪我去一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付暄:“那我们现在走吧。”
景婕将脸埋在她腿间,埋冤道:“等会儿等会儿,这太阳晒死了。”
“三月的太阳,”付暄随即偏了脸,“还好吧。”
二人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景婕拉着付暄走着,付暄也大胆起来,二人一起走到书店门口。
总店门口站着一群拍照的人,一个快毕业的女生大步流星走到二人面前,拿着拍立得热情地问:“二位小姐姐要拍照吗?不会拍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们动作指导。”
二人被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反应,女生指着店门口正中说:“一会我们可以在这拍,把店名拍进去。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跟你们进店拍,有大小两种尺寸,你们要哪一种?”
“大的。”付暄扯了景婕的衣袖,“拍几张吧。”
女生喜笑颜开,“第一次来吗?来来来,他们走了,我们站这。”
付暄挽着景婕的胳膊:“嗯,第一次来。”
女生举着胳膊调整站位,景婕来回拉着付暄:“这里,靠近一点,往右去一点。”
二人动作磨蹭,女生走过来直接上手,调整好看看二人,开玩笑说:“你笑一笑,怎么感觉你有点害怕呢?”
付暄头向景婕的方向转,“我嘛?”
下一秒,她低头摸自己脸,“哦,好像是哎。”
景婕轻笑一声,又有些无奈,伸出手指将她的嘴角向上一挑,“笑一笑。”
女生:“拍照的时候别低头啊。”
付暄字正腔圆地“嗯”了一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景婕被她逗得开怀大笑,“干嘛这么认真。”
付暄小声道:“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这么正式地拍照了,有点生疏了。”
景婕笑不出来了,缓慢地眨了两下眼,插兜的手伸进付暄的口袋,将她的手掏出来十指紧扣,“没事,以后我们天天拍。”
女生在前面大喊:“准备好了吗?”
景婕:“好了。”
女生又放下拍立得,“你大笑,像刚才一样,把牙露出来,看起来特别明媚。你旁边的小姐姐,看镜头呀,听我数321。”
付暄的手指在景婕手背上来回划了几下,她有些焦灼和慌乱。
“3!”
景婕靠近她小声说:“你觉得我在哪里,你就往哪看。”
“2!”
付暄:“可以吗?”
景婕:“你觉得可以就可以。”
“1!”
付暄感觉自己好像被闪了一下,紧接着女生跑过来将拍立得递给她们,“你们先用手捂一会,然后再撕。”
景婕将付暄的手覆在掌下,好像是在给她捂手。
付暄脸颊烧烧的,嘴唇轻启,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和平时走路踩到人、盲杖消失时的不知所措不一样,好像多了一丝心安。
今天风大,女生埋脸看着二人,提议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待会儿给你们单独拍一张?”
景婕问付暄:“要吗?”
付暄:“我都可以,看你的。”
她说的真话。
景婕拒绝道:“这一张就够了,纪念无关数量。”
女生也是个爽快人,“行,这不看你们需求嘛,可以撕了。”
景婕将主动权交给付暄,付暄还没来得及开口,女生提醒道:“这里这里。”
景婕手把手教付暄撕,女生这才意识到付暄的眼睛有问题。
女生拍了拍景婕的胳膊,往自己的眼睛指了一下又指了付暄。
景婕无奈摇头,笑得有些凄惨。女生双手合十,无声又重复地念叨:“对不起。”
拍立得由付暄收着,二人往里走。
付暄听了寝室长的建议,为了出片只穿了一件大衣。景婕替她将大衣带子系好,“不冷么?”
付暄连忙阻止,“别系别系,感觉会很丑。”
“系好,感冒了没人替你难受。”景婕将大衣系好,避开人流,牵着人往里走。
“真的吗?”付暄扬起脸。
景婕:“什么真的假的?”
付暄:“你不难过嘛?”
“嘿——”景婕有些诧异地看着付暄,双手捧起付暄的脸就搓,故作严肃:“脸冰凉。”
景婕牵着付暄往里走,“这坡有点陡。”
虽说现在电子书盛行纸媒衰退,景婕一如既往地爱看纸质书,和爱书的人自是比不了,倒是十分爱买,她觉得既然买了就总有机会看的。景婕买书的口味也挑剔,有一套自己的喜好。
付暄就站在她身边,听她嘴里喜欢这本、嫌弃那本。
景婕用书角戳着付暄的胳膊:“你也挑本回去呗。”
“我?”付暄摇头,“算了吧。我要是买了,这书就真成废纸了。”
“借过借过。”景婕拉着付暄往里走。
付暄不知道她这是弄哪出,“去哪儿啊?”
景婕翻开书,将付暄的手放在书封上来回摸索,“你摸摸看。”
“这......这是盲文?”付暄的表情由疑惑变成新奇。
景婕:“这个区域是专门为盲人提供的。”
付暄:“我记得以前没有啊?”
景婕:“现在有了,他们也是最近才弄好。我就带你来了。”
“真好,真好。”付暄摸着封面说。
“谁好?”景婕问。
付暄现在转身已经能对着景婕转了,她说:“都好。”
她们来书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干——写明信片。
付暄太久没有写字了,会写的汉字忘得差不多了,就连握笔都觉得别扭。
明明来之前有一堆东西想写,现在反而不知道写什么了。
付暄在椅子上坐了半天,转头对景婕说:“我不知道写什么。”
景婕也承认,“我也是,这……”
景婕将明信片拿在手中来回翻着,明信片买都买了,总不好不写,带回去也不合适。
她侧转身,看后面那面明信片墙,上面有写遗憾的、有些圆满的、有些期许的、也有随手一写的,总之是写了点东西。
她不是很想随手一写。
景婕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头枕着手臂,“为什么我们会相遇呢?”
“好刁钻的问题。”付暄笑道,随后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着,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嘴里念念有词:“是什么呢?”
“你把我问到了。”付暄说。
“没事,你想说什么都行,我听听看,看有没有道理。”景婕说。
“缘分和天意吧。”
如果付暄没有赶上学校政策,如果景婕恋家没来荆南上学,如果付暄没有陪钱群群社团招新,如果付暄一开始就拒绝了景婕的搭讪。
好像走错了任何一步都不可以。
缘分。
天意。
景婕听着这两个缠绵羁绊的词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景婕眉眼里藏的苦笑付暄看不见,她本想拉着付暄的手亲一口,碍于周围人多,只是用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来回摩擦,“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我是带着别的目的靠近你,你会恨我吗?”
付暄轻声说:“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费心思的吗?会有人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付暄明明看不见,景婕却不敢和她对视。
景婕故作轻松,说:“不要这么贬低自己,你很好。”
“是嘛,”付暄趴在桌子上,头发遮挡住脸部,语气尽量欢快:“你想好写什么了吗?”
“嗯,我想好了。”景婕的语气里透露着丝丝得意。
付暄写不出来,决定将明信片放在包里带回去。
景婕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书店会每周清理一次明信片,所以她将明信片挂得老高。
景婕看着高高的一面墙:“放进这么一堆里纸片子里,还真看不出来哪个是我的。”
“我以前来过这里,当时跟着我爸做生意在荆南住了几天,我们一家还在店门口拍了照,不过我妈那天不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付暄顺着她的话头问。
景婕笑道:“因为我妈那时候认识的字不多,她觉得我爸在嘲讽她。”
付暄问:“那你现在开心吗?”
景婕转过头,付暄表情舒展,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却让人觉得她在笑。
“开心。”
二人回来学校已经很晚了,景婕坚持送付暄回宿舍。二人从狗洞爬出来的那刻,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付暄担心被发现,食指束在嘴边提醒景婕小点声。她的右手被景婕的右手牵着,走路有些不方便,她舍不得放手,于是换左手牵。
女人在晚上总是格外美丽,付暄笑起来总是很温柔,夜色浓重,宿舍楼下的路灯昏黄灰暗,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光晕迷离暧昧,将付暄勾勒出几丝朦胧的美感。
都说灯下观美人,景婕伸手去捧她的脸,说:“付暄,你真好看。”
重重树影下景婕先摸到的是疤。付暄能感觉到自己被裹在一个巨大的拥抱里,用额头蹭着景婕的衣服,她从未像此刻贪婪地攫取景婕的气味。
景婕的声音伴随着心跳的鼓点,树叶也因风声颤颤。
付暄:“你心跳好吵。”
“不是我的,是你的。”景婕耍赖道,嘴抵在付暄肩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好了。”付暄双手描摹着景婕的五官,从额头到眉骨再到眼角,她迫切地想知道景婕长什么样子,催促自己“快点、再快点”。
付暄向前走了两步,景婕像是受不住她的力,整个人倒在了墙上,她也随之倒了过去。
那是她感受到了从未体验到的寒冷。
额头撞上了墓碑,付暄抬头第一眼就是景婕的黑白照片。
她在原地缓了好久,然后起身,猛然喘息,又再次跪在了墓碑前。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她又在墓地睡着了。
真的过去了好久好久。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梦到你了。
她摸着墓碑上的黑白照,我早就原谅你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知道你的样子,尽管那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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