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漂亮，态度同样很得人心。
温则述眼见着一向冷淡的温时序都勾了勾嘴角，更不必说一向吃软的谢宁玉，肉眼可见地僵直了身体，低下的头与心情的明朗在做呼应。
他又撇了一旁露出“原来还能这样”表情的温商砚，恨铁不成钢，嘴角抽了抽。
该怎么说呢？
其实早该料到的，毕竟谢宁玉眼光如何他心里有数。
倘若裴故是个光知道兵法计策不懂感情的木头，兴许阿玉也看不上这种人。
想到这儿，他直视着裴故的眼，对方虽说气场带了些唯我独尊的漫不经心，神情却是实打实地真挚，看不出有假话的迹象。
他轻咳一声，“如此，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裴故挑眉，想到之前温则述跟谢宁玉说的话，又联想这人在燕京出了名的一板一眼，正面应道，“当然，我会对我说的每一个字负责。”
谢宁玉于他，不是买卖，更不是投资。
而是远高于渴求回报的，比之要更珍贵的东西。
伴随着语落，裴过明显能感觉到原先那种硝烟弥漫的气息在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刚刚见面时的温和。
没意思。
考验这就结束了？
他视线在温则述和裴故身上来回转着，却再没感受到那股剑拔弩张的杀气。
席间后面的推动十分平和，小厮在片刻后边将早先定下的料理呈了上来，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大婚的细则。
提及皇上说，可以让皇子来送谢宁玉上轿，温商砚十分不满：“那我和哥哥还没死了去，哪儿能让那几个越到我们头上？”
“温商砚，慎言。”
温则述面无表情地打断，虽是谴他态度不对，但对于话的内容却不置可否。
话糙理不糙。
这位置第一顺选是谢宁斐，往后，怎么着也该是他和温商砚。
断还轮不到旁人。
少年眉宇间的不悦显而易见，谢宁玉对这事的表态倒是很快，“我会回绝皇上，毕竟无论请哪个皇子，都于理不合。”
温商砚闻言，脸色好看不少，正要撒娇，温则述却像是想起什么，皱眉突兀问道：
“我这两年在别地，对你疏于照顾，只是听说贵妃母子常难为你。你进宫几年，与皇室中人可有交好的？”
“是非之地，不好广结，大多不过筹码置换的益友，点头之交，无功无过。”
谢宁玉蹙眉，如实回答道。
如今朝中太子未立，几个党羽对彼此都是虎视眈眈，虽说皇帝身体康健，又是明君，江山巩固安宁。
但盛极之后，必然就是走向衰败的开始。
下一代没有扶得起的皇子，焉知往后会不会出事。
她行事虽说放荡了些，可党羽之争是多穷凶极恶的战场，她心里还是有数，不敢随意掺和其中。
更何况，哪怕是私下已经撕破脸的崇祈，谢宁玉与她背后的贵妃也保持着面上说得去的关系。
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断定究极赢家会是谁。
温则述眉目舒展了些，“如此甚好，你懂这些，我就不唠多的给你听，以免对我生了厌。”
“温公子提起这个……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嘛？”
裴故政治嗅觉一向灵敏，光听他点拨谢宁玉，便大概能猜出一二。
话一出，两个年纪小的明显紧张起来，焦虑的目光投在两位人臣间，带着踌躇。
“还不确定。”
温则述微微摇头，“我就不散播还没实锤的风声给你们听了。”
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他又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看裴故，“裴府的话……明面上应该还没有中意的皇子吧？”
“没有没有。”
一听这个，裴过慌忙摆手，“父亲在官场谨慎，自不会随意掺和这种事。”
他们三家，不管是以文功站稳脚跟的温，裴氏，还是武功赫赫的定北侯府，都已在燕京伫立百余载，有自己的底蕴在，自然清楚这不是可以拿来随意儿戏的事情。
温则述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是看向裴故的眼神带着探究，“那小裴大人呢？对此事完全无意嘛？”
如今储君之争毕竟没有摆到明面，他们这些有根基的世家大族大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日后闹起来，又未必真能如所愿般沉得住气。
“温大人这么说，是已经有心属的人选，所以来试探我嘛？”
“不是。”
温则述皱眉，“我只是想确保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这件事闹翻。阿玉与你成婚之后，利益便已然高度绑定在一起，我不想她参与这些事。”
谢宁玉眼神一暗，旁边的温时序察觉到这一点，连忙拍着她的手安抚。
她知道，这并不是哥哥在歧视自己。而是这个世界，总是让男人以上位者的姿态站在一旁，探讨着女人的归宿。
她或许在温则述眼里是特别的，就像温时序年幼时便能写出名震燕京的策论，可尽管是这样特别的成就，依然不代表她们就能跳出女性固有的身份认知。
他现在依旧坐在这里，越过自己，去跟她还尚未成家的未婚夫探讨以后的归宿。
谢宁玉低着眸，良久的沉默，直到下一刻，她突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温则述而去：
“则述哥哥，你为什么不问我，心里有没有属意的储君人选？”
……
原本就被温时序拉着的手被骤然握紧，谢宁玉却不退不让，依旧紧盯温则述逐渐错愕的双眸，像一把终于出窍的利剑，尽管横冲直撞，却倔强地不肯偏离航线。
温商砚则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似乎变得不对劲，刚刚还算和谐的氛围突然变得尖锐，但他却摸不透谢宁玉生气的点在哪里。
于是潜意识地看向温时序，发现她也在逃离自己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
温则述同样有些纳闷，但依旧好脾气地问着，面露不解，却未曾带着凶意。
谢宁玉听着，蹿地站起来，摆脱了温时序拉她的手，皱眉轻问，“我是奇怪，则述哥哥，为什么我成婚后的生活过得好不好，你要靠敲打我的未婚夫来保障？储君之争倘若敲响，难道我的决定，定北侯府的决定，不值得被看见嘛？”
“你想参政？”
温则述愣住了，跟着盯紧她，眼色渐深。
谢宁玉回得认真，“不，我想的是被看见，想的是拥有话语权。你若真想我过得好，该一心一意给我加大说话的筹码，而不是敲打裴故。”
她并不想职责温则述的关切，事实上，古往今来，这种形式的关切在女性身上履出不鲜，盲目将罪定给温则述，又何尝不是片面。
裴故见此，眼神闪了闪，缓缓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眼神直勾勾盯着谢宁玉，倒看得一旁的裴过心里直犯嘀咕。
这两个真是一路子人。
他原先见谢宁玉，还觉是不落寻常的女子，跟裴故绑在一起，个性怎么看都带着违和。
可稍一接触，二者之间不走寻常路线的共同特点便袒露无遗。
甚至真要相比，他觉得谢宁玉更像是外放野心十足的那个，反倒是裴故，更爱好看着她闯荡，自己在一侧兜着底。
温家大哥今日的话说得自然也不算错，不过是惯性思维下无意识地把谢宁玉变成一件珍贵却不得不送出去的华美衣服。
纵然有其不同之处，可衣服还是衣服，送出去后，给了旁人，那这件衣服便不再具备原先的价值。
裴过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今晚虽是同龄人之间的小聚，可擦枪走火却半点不少，最诡异的是，这面上所有人的想法他都能摸个大概，这要放在以前，恐怕只会像温商砚一样愣在原地不知所云。
这一边，温则述静静看着谢宁玉的眼，坚定，锋芒，和从前一样带着耀眼的光。
但是，不一样了。
她似乎在自己完全未察觉时，变得更自洽，完全而绝对地闪着自己的光。
渐渐地，原先关爱的眼神变成审视，像是审视裴故一般，审视着谢宁玉。
温则述突然察觉，面对这种锐利的审视，她一样是从容的，坚定的。
而这样的感觉，似乎不再是那个在他庇佑下慢慢长大的妹妹，而是蜕变为一个沉着却同样有城府的智者。
就像是……一名毫不逊色的政客。
意识到这一点，温则述的眸似乎狠狠闪动了片刻。
他眯起眸，盯着谢宁玉良久，突兀地站起身，“我们去隔壁的厢房聊聊。”
说着，他便径直向外面走去。
行至厢房门口，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回头，跟在后面的谢宁玉把身后的人挡得严严实实，却恰好把温时序全部露了出来。
于是他看过去，正好对上温时序半带忧虑的眼睛。
“阿序，你也一起。”
大门被拉开，三人依次走了出去。
只剩下心照不宣的裴氏兄弟，和还没意识到任何问题的温商砚。
“所以……你能理解他们突然这样，是为了什么嘛？”
温商砚凑近裴过，疑惑地发出自己的问题。
“是为了重新衡量，你两个姐姐的位置。”
这一次，接过话茬的变成了裴故，他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晃着，笑意里却泛着几分冷，“也许回来后，你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哥哥，或者两个不同以往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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