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师踩住她滴落在地上的深色泪痕,站定。
她收那囊袋回袖,对着这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像是陈述命令般说:“站起来。”
“……是。”小海妖摇摇晃晃地起身看她,卑微而讨好地试着加了一句,“遵、遵命,捉妖师大人。”
从哪里学来的奴才口气?不会是从龙宫墙角听来的吧。
她觉得好笑,却没笑,看自己的影子将小海妖仰起的脸完全罩住,收回眼中杀气,细细观察她——珠光色单裙包裹的小身板,小脸刚脱童稚之态,发丝细细软软的,发尾有点发育不良的黄。
眉毛是深灰黑色、浓淡均匀,眼尾扬着点天然的机灵气。
鼻翼是偏收紧的,看来平时胆小气弱、呼吸不畅,代表主见的鼻梁,却意外的没那么低。
嘴巴很小,很红润,紧紧抿着、在发抖。
眼睛,外圈是灰色、中间泛着蔚蓝,虽被代表惧怕的水光完全覆盖,然而能从眼形走向看出她常态的眼神:习惯了仰视的和善无辜、与世无争,始终带着点状况外的呆然若失。
没有背负害过人的邪气、煞气和血髓味……妖气未免太淡了……素食者?
不过,她似乎刚吞下一条小炸鱼,看那小口边上、还带着点油星。
这么瘦弱无害,妖丹气息却出奇的饱满,与她身形不符。
那妖丹的感觉,甚至……可以用“圆融美丽”来形容。
别的妖赠予她的?
她不禁轻闭眼睛俯下身,贴近她的口鼻,深深吸入那微弱的吐息,从中寻找元丹运转的能量流迹。
一轮皎白巨大的纯美之物,外表流溢粉蓝色的轻盈光彩,倏然具现在她幽暗杳远的脑海之景中。
哼。
绝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她睁眼,茶目递去凌厉之色,声音低低地调侃她道:“你这妖丹可真美,像是……偷来了海上生出的明月。”
小午看着“死神”近在咫尺的额头鼻尖,那几乎无毛孔的惨白皮肤已经够让她害怕的了,再被她一瞪,她几乎快要吓昏过去。
“我……这妖丹是……”她将解释的声音抬高了些。
“嘘,小声点,别叫别人听见你是妖。”年轻女人将手竖在唇上,眨眨眼,皱眉严肃道,“你身上未曾背负生灵之命,我不能捕杀你,但你结交恶妖、险些与其一同作恶,这也是罪。
你得跟着我,不然、下场你刚刚看到了。”
小午有些不明所以,她能理解的意思是,老实跟着女人,一条命就能保住。
她忙不迭点头:“明白了。”
“很好。”
女人终于扬颧露笑,看上去很满意。
她熟练捏了捆妖诀、将她禁在身边三尺之内,将左手一背,自顾放心地大步走向前时,只听后面传来“哎呀”一声。
女人回头看,那小海妖似乎是害怕得在后面走路都不稳了,她皱眉无奈道:“不要怕。说了跟着我就没事。”
“对不起,我、我走不快。”小海妖举起袖子擦掉泪痕,步伐微跛地慌忙跟上,女人看见,她光洁额头上的汗水亮晶晶,似乎是急的。
“怎么了,刚刚那一下摔着腿了?”
“没有摔坏……!腿没事。”小海妖紧跟上来,在侧吸鼻子,不敢看她,只好奇地瞥她袍上金团华纹。
“那怎么……”女人问着,看她保持着一只脚踮起的姿势,才想起:自己向来习惯将妖就地处决,这捆妖决许久没用,竟忘了它是张火雷符化成的。
与自己超过三尺距离,符篆就会自动烧灼妖体。刚刚,自己是将符贴在了她脚后跟上。
不会吧,烫一下而已,这就将她烧伤了么?
她在高处用鼻子叹气:“那慢点走。”
“好!……谢谢您。”小海妖呼地大松一口气。
女人边走,边瞧小海妖安适放松的脸色,走了半刻,小海妖就全然放松戒备,开始伸着脖子、对街边售卖酒食的摊肆顾盼张望,她心里忍不住又要激起妖的惶恐——她那样子很有趣。
女人冷不丁地低声笑说:“你看起来,很容易死的样子。”
“我、”小海妖果然双肩颤了颤,她低着头,手捏裙边,声音细不可闻,“我会很快死……死在您手下吗?”
面对这样低的理解力,女人有些无语,再次强调说:“你不害人,我就不会对你怎样。”
“嗯。”小海妖又瞬间放下心来。
“对了,你活了多久了。”
“一百九十九……快两百年的样子……?”小海妖说着,忽被街道左边海鲜铺子开贝壳的嘎吱声惊住,看见摊贩扯取滑嫩.裸.露的贝肉,她内脏一阵幻痛,目不忍视地向女人身边躲。
这时,又被街道右边肉铺的咣咣剁骨声吓了一跳。
女人心下了然,话里带着谎、故意骗她说:“贝精么,既修成人形,想长生不老,通常、两百年需以一人之魄维持妖体。不然无法维持人身,被打回原形、无法承载妖丹,很快就会以海贝之形命终。”
“我……需要杀……?”
“人”字还未出口,女人就冷眼瞧她:“你若害人,就必须做好被我了结的思想准备。”
“怎么样、都是死。”小海妖脸上又开始浮现绝望苍白的颜色,她脚步虚浮、抱着腹部喃喃道,“原来,我很快就会死么……”
“寰宇万物、都有终结,”女人看她的样子可怜过了头,目光指向铺满家畜尸块的、红艳艳腥乎乎的肉铺,以大道理安慰她说,“像那肉铺的猪羊,养来便是要待人宰割、被人烹吃,像是人、会老死病死横死,连仙人神人都有寿终归虚之时,做妖的焉能无终?”
小海妖呆然看着女人利落的、消瘦的背影,她第一次听那么深的道理,愣愣地反应了半晌,似乎能明白一些。
直到女人快要走出三尺远时,故意背手停驻、侧了小半脸颊给她,她才想起捆妖诀会狠狠烫她的脚跟,赶忙一跛一跛地继续跟上。
女人此行是往浮城西郊棠湖的金云观去,要帮主持五毒祭礼的师叔做法事。
这是江南唯一一座未建在山上的湖心金云观、无需爬山路,按她往年的脚程,哪怕是从浮城东边开始走,半日就足够到达。
未想到这小海妖路上越走越慢,女人心中虽有些急,看她跛着脚、却也不好催促。
夕阳西斜,小海妖的肚子开始传出微弱的咕咕声,看样子、是饿得愈发走不动了。
女人望了望身边土屋毗连、炊烟升腾的村景,对她说:“此村名叫黄道村,我记得里村中有个道观,吃了饭休息一晚,明早再……”
闻言发抖的小海妖,刚张口欲言、又认命地低下头去,女人才又想起她妖身进不了道观,叹道:“罢了,道观就算了。”
小海妖如释重负,大胆抬脸建议说:“可……可以去人家家里借住吗?”
“黄道村,自古笃信三界道法,人人家中贴有火烧妖祟鬼魅的符篆。”女人淡淡地绝了她的念想,“我还不想你被烫熟,今晚,我二人便在附近树林中休息吧。”
“这样啊……对……对不起啊……因为我……”小海妖露出抱歉的脸色。
女人一怔,微微别扭道:“你不用道歉。”
明明是被自己囚禁在身侧,却反倒向自己道歉。
她没害过人,胆小怕事、心地很善良。
女人对自己的心软感到不可思议,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人妖殊途,她总有一日会为一己之私害人,且元丹的气息这样奇特,说不定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瞒着自己。
趁这趟祭礼之行,得去问问师叔……不。
……师叔的道侣前年被蟒妖所害、一直走不出来,对付妖鬼比自己更绝情,恐怕、会不由分说要了她的命。
还是将她带回百里山上,叫师父判断定夺最稳妥。
天色黑蓝,林间篝火劈啪作响,女人从怀中掏出葫芦拔开嘴儿,将水刺啦倒进烧热的金钵之中,在水上架了三支用剖妖刀削好的树枝,动作不紧不慢,又从怀中掏出油纸裹的饼状物事、稳稳放在上面,合上了钵盖。
女人的法袍内面向外、叠得整齐,连同一双黑靴规规矩矩地码放在身边,她只穿内里的棉质黑袍,端正盘坐着闭目养神。
一股清淡端庄的甜香很快从钵缝中溢出、弥漫开来。
可能是打坐要用的、安神的香吧?蛮好闻的呢,小午想着,稍微避开女人坐、蜷缩起身体——女人将盛法器的金钵架在火上烧,那些可怕的法器就被摊了一地。
小午对她本是很害怕的,但是经过下午那一番话,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坐在女人为自己铺的干草堆上、轻轻揉自己烫伤的脚跟,开始了第一次深刻的思考——
自己是因何要努力地活着?
是因为父母的教导。
可是从前那些日子,似乎、活得也没那么开心,除了保持“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害怕天敌、害怕外面、害怕捉妖师……可今天“吃了天敌”、来到了外面,真的遇上了捉妖师,谁能想到,自己由于没害过人,竟被一路她照顾、能与她和平相处呢!
哪怕是短暂的。
从前那些战战兢兢的忧虑,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知道了,自己活了快两百年,就要死了。
因为不想害人,被打回原形、死亡,就是自己的命运。
蓝染呢?因为害了许多人,被捉妖师炼出元丹、肉身消亡,这就成为蓝染的命运了。
那,世界上存在许许多多的生命,它们会因为什么、变得怎么样,冥冥中都有命运的安排吧。
捉妖师呢?她有捉妖救人的功德,一定会长命百岁、受人爱戴的吧。
女人深呼吸,睁开眼,不经意之间看向小海妖,那娇俏的小脸正对着自己,眨眨水润的灰蓝眼睛,一面认真思考的脸色,两颊在篝火光下泛着异样的红,红得像初升的太阳。
“你脸怎么了?”女人问她。
“嗯?”小午歪歪头,摸着自己脸蛋、不明所以。
女人的手便探了过来,手背很是轻柔地触碰她的脸颊。
有湿湿咸咸的海水气散逸出来,发烫。
“你缺水了!”女人狠狠皱眉,“走。”
她用钵盖两下拍灭了火堆,拉过小午的手将她扯起,甚至来不及穿靴就要跑,可小午的腿软绵绵的、没了力气,连站都站不住。
女人果断弯腰、将她驮在背上,小午左腹中元丹发着高热,热意清清楚楚烫在女人的后腰。
初次来到陆地的她,还不会摄取空气中的水气为自己保湿,太久脱离水源、长时间的陆地行走,让她的生命力不知不觉中渐渐流逝掉了。
“你果然很容易死。”女人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凶她道。
“对不起……”
“好了!”
小午脑子发热、意识慢慢不大清晰了,她感受得到女人急速的心跳和跑跳时的颠簸,迷糊着笑呵呵道:“大人……就这样死掉、也不错吧……没有很痛……像阿染姐姐那样的话……我感觉、有点可怕……”
女人气喘吁吁地斥她:“还没到你死的时候。”
“对了,我……我叫小午……还不知道您、叫……?”
“等到了水源处,再告诉你,想知道就给我坚持住!”
幸好她熟悉林中地形水源,那处泉眼在夏日里果然格外旺盛活跃,女人狂奔到泉边池塘,顾不得许多、迅速将背上的小午向黑黑的池中扔下去。
哗啦一声水响。
很快,元丹透过小午的腹部与衣裳、在水下微微发起光,一会儿,光色悠然消逝在夜晚黑黢黢的池塘中。
只剩泉声不息,汩汩流淌。
没关系的,女人看向沾满泥土草屑的袜子,喘着粗气安慰自己:她还活着,还能感知到她的气息,而且有捆妖决、她跑不掉。
此处静了许久。
直到女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那池塘水面突然破裂开,清凉的、浸透月光的水花溅到她脸上和身上来,湿了她的衣襟。
是小午,她周身逸散的妖气,缕缕托举起莹亮的水珠,宝石般、珍珠般、在她身侧上下漂浮着。
那面容恢复冷静的莹白、其中浮了淡粉,渗出勾人的妖气。
童稚完全褪去,带有机灵气的柔媚是主打色,她睁开眼,睫毛上挂着细细水珠,清灰含蓝的眼底流过湿润光脉,这是属于深海的妖冶美丽。
她看着面前静立的女人、粲然笑了,咧出整齐的白牙。
她一个猛子扑到女人身上来,情绪激动喜悦,没有丝毫杀意。
恍惚间,女人的眼前闪过海底的流波、是深邃的蔚蓝色……自己何时见过那样的景象呢?
“谢谢!您救了我。”小午的声音很甜,不再含有任何畏惧胆怯了,“您的名字……”
“我叫风花。姓百里。”
“谢谢您!百里大人,您心肠真好!”小午仰望她的眼睛,真诚地道谢。
“没什么好谢的。”风花轻轻推开她,声音却柔软下来,“叫风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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