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借由手中不应存在的玄铁短刀、知道这是梦里。
知道是梦,依然梦了下去。
自从师叔的道侣前年搭救受伤蟒妖、反为其所害而身死后,这柄爱人的玄铁短刀就被师叔日夜贴身带着、紧握着,它润过无数妖物的鲜血,剖开了无数妖物的丹田。
师叔恨妖入骨,每每下手杀气震荡、不留情面,取出的妖丹甚至不能完整地留以做法祭用,俱是层层剥裂开、碎成千百块鳞状碎片。
这柄短刀,已被攻无不克的罡气煞气打磨成神兵一刃,杀灭蛇妖的当时,风花就感受到它的趁手好用。
动势与发力丝滑到,仿佛它是自己手指末端的一部分。
还没长大的时候、少年心性的时候,天知道她多想拥有这样一把宝刀。
此时拥有,心境却全然不同。
子夜最纯粹的月华寒光流淌在刀刃上,如细线银丝掠过。
只要稍掌握好力道……
就像操作精妙的手术那样细、像从皮肉里旋剜出一粒蜱虫那样轻,妖物甚至感受不到被活剖取丹的痛苦……
风花盯住小午透衣隐现洁白光亮的妖丹,确定自己有着让她安然死去的能力。
妖魂虽异于人魂,以自己所学、也可将她魂灵引入善道轮回。
除妖正道、天经地义。
妖物心中无原则绑缚,终究有害人的一天。
更何况,那月魄本就该是自己的东西……
小午可爱地轻轻砸吧嘴,不知是不是梦见了白日里品尝过的人间美味呢。
看着小午甜美无害的睡颜,她的手还是发起抖来,幅度逐渐大到难以自制。
风花终究利落地收刀回鞘。她别开眼深深呼吸,尽量不去看那元丹透出的奇异微光。
她毕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
要恨,就恨自己不够狠吧。
风花将净瓶的水倒出来些,用小钵仔细喂进小午无意识微张的唇中,看那闪烁的光色渐渐隐没衣下,再也不见。
苍白带着刀茧的手抹去她唇边残留的咸涩液滴,凝视小海妖的一双茶目之中,犹带平和与温柔——早在浪费降妖符、丢弃玄铁刀的那时候,或许比那还更早……
自己就已决意成全小午的生命。
后半夜再无梦,天蒙蒙亮,竹亭外水雾气还未散,风花就醒了。
柳木葱茏,夏绿爽然。
身边小午已然不在,净瓶也不知所踪。
到底是跑了。
她想着,轻咳两声,指腹从唇角刮下干涸的血沫,她视若无睹,手撑斑驳的廊柱站起身。
喉咙充斥着腥气,胸腔中似有千根针在刺扎,丹田隐痛、难以聚气……
早被预言了即将要死,可之前从来没有明显的临终之感。
还是在昨夜,不要命地催动那张降妖符之后,她才清晰感受到自己的魂灵整体、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朽木,根系的每一丝每一缕,都在抽离躯体身魄形成的经脉与气道。
究竟是身体失去着灵魂……还是灵魂抛弃着身体?
她对自我主体的认知开始变得不明确,只知道,魂魄互相挽留不得。
面对清风中打折旋儿飘落的碧绿竹叶,风花扯唇苦笑一下: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小午逃命,是应该的。
只是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脸,竟会为此感到失落。
“风花……”
身后稍远处,一声胆怯的轻唤,惊破了晨间寂静。
风花覆在亭柱上的五指一紧,不可置信地张大眼、回头看去:
虚雾已尽,曦光四起,风过竹亭,小午珍珠色的身影伴着常人不可见的淡淡流彩,出现在亭子的另一边。
她瑟缩着身体,弓腰,眼巴巴地看着她,伸手将亭椅上的物事向她推来一点。
叠得整齐的绀色道袍、净瓶、一个纸包的圆饼、几个药店用的淡青红布封口瓷瓶。
“风花,你夜里几次咯血,我擦不干净……”小午很是难过、担心地说。
竹叶在四周沙沙作响,带有竹子清香的晨风漫过两人之间。
“使用降妖符正常的副作用,两日便好。”风花淡淡道罢,不忘故意使眼神凌厉,摸出收蓝染的八卦口袋吓唬她,语气发狠地说,“你蠢不蠢,怎么还不走,是真想死么?”
小午低了低头,用手抹抹眼睛,放下来捏着衣裙,继续说她自己的话:“风花,我喝饱了,这里是银瓶、洗干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妖气……里面是沿街茶屋的水,还有,我买了滋阴补阳和止血的药,嗯、然后……这个是桂花米糕,还有些热气的。风花,你记得吃啊……我走了……”
风花听她说这些话,心里猛地动了动、又动了动,却还是坚持背过身去不看她,这边耳朵仔细听她脚步一停一行,轻轻地、犹豫地远去。
待半刻过后,她才回身去取小午留下的东西。
拿起那叠好的衣物时,手掌明显感觉到它不同寻常的沉甸甸。
她探手进衣领内,果然摸出了那个鼓鼓囊囊的珠光色荷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珠。
……
两月已过,风花的生命力被那降妖符猛然一破之后,果真如霜覆雨打,疾速衰落。
前一个月,她有力气时还信步行路,后来实在无力行走,就花些珍珠换的银子、乘车赶过十几座城镇,去向养大自己的百里山上。
这一生,她没什么牵挂,恩重之人,不过为娘又为师的师父而已,她向师父谢罪谢恩后,日日在白光充盈的静修堂里躺卧着、等师父收尸。
可三四日过去,观察着游动在眼前的灰尘,隔着手中的珍珠色荷包、摩挲其内饱满可爱的珍珠,她枯死如符灰的心中就像冒出了嫩芽那样,愈发生出一丝鲜活的盼望:
想要再看一眼小午生活的地方,见不到她,也当是看看那片辽阔的海。
记得上次去到北溟,还是失足溺水的七岁呢。
风花扶着廊柱踽踽慢行,在内殿望见师父时,花白头发的老人正面对一盏七宝琉璃灯,用火焰之形占卜。
“师父……咳、徒儿,想去北溟一趟。”她哑着嗓子说。
“做什么。”师父头也不回。
“有北溟之人、借给徒儿价值不菲的财物,如今还在徒儿手里,实在不妥,想还回去。”
火焰犹自活泼地跳动着,师父没有说话。
风花身子不行了,但眼神还很好使:那灯芯跃动的蓝色火焰、竟像是北溟海中所见蔚蓝清透的波光。
大概想起了徒儿“溺亡之命”的谶语,老人垂目俯首,缓慢摇头,口中却允了她:
“去吧。”
“谢师父……”她轻咳几声,头脑烧热、肺里如扯着千万缕疼痛的丝线,还是坚持以膝触地,缓缓跪下叩首道,“徒儿不肖。谢、师父成全。”
车马颠簸、北溟一月才至,算着自己的日子,大概不过两三天了。
海水裹着暮光、漫上浅色沙地。
北国之海虽因人迹罕至而静美,但终年遭受着寒潮的侵袭,这日天空中飘着粉细的雪,落在她指上,残破得看不出六角形,瞬间便融化成透明液滴。
裹在破布襁褓里的风花被师父抱走的那天,漫天阴云之下正飘着这样的雪,雪势小到无需打伞,可空气却冷得比化雪时还冰冻刺骨。
雪是风中花,无根无枝、飘零人间,脆弱易逝。
她因此得名。
风花不再披那件宽袖华纹的笔挺法袍,只着了件纯白色丧服般的轻薄夹衣。
她将无力沉重的身体勉强伫立在深色礁石之间,凝视海面。
病了两月的人,身段纤细,衣袂随海风与白浪翻飞、被咸涩的风鼓起,整个人看起来像只雪白美丽的蝴蝶。
“你在这里吧。小午。”
她对着拍打碎碎白沫的浪花呢喃,灰白发青的脸色透出一丝红润颜色,呼吸着清冷的海风,她的精神反倒因想象大海的热情、振作了些:
日间的海,倒是蓝得壮阔美丽,今日虽阴云有雪,但她久卧车厢旅店之中,很久没有仔细看这等明媚的自然风光了,感觉这样的海也是格外蓝,脑中能描绘出小午在其中衣裙翩翩、自在游弋的样态。
可到了晚上,海就成了片漆黑阴森、望不见低的墓地,巨量的、冰冷的黑水,悄无声息吞没着月光。
从人的视角出发,她竟觉得小午也会害怕夜晚的海。
她正漫无边际地想着,黑蓝海面忽地漾起异样波纹,七八个腮边泛着银光的鲛人冲出水面,为首的精壮海妖耸耸鼻子张张腮、大喝道:“是阿染!……是你!捉妖师!”
感她身体缠病、气息羸弱,海妖便大胆冲出水面、挟着深浓腥风扑过去,要置她于死地。
风花思绪被打乱,不悦地眯眯眼,并不退缩,她并指为剑,罡气未能从丹田导引而出、先咳了几声。
于是她果断摸出辟邪符篆,符文略有歪斜地浮现在半空中,如此入门小技,仍能将海妖大岚震退三丈、摔落海面。
大岚显然被激怒、鱼尾拍起滔天巨浪,发出刺耳的野性咆哮,将风花耳膜都震得欲破。
风花眼神如刀、出手如风,虽命如残烛、法力消尽,也应了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靠符咒就与几个海妖战了十数回合,均在上风。
海妖大岚再鼓一口恶气,怒嘶了声:“不还我阿染来,就别想活着离开这片海!”
随即协同几个海妖伙伴,拼了命地向岸边拍掀起大浪、要将她瘦削的身躯卷入水中,想要野蛮地溺死她。
大岚这边怒意滔天地兴风作浪,操控水波裹挟了她的身体。
风花一怔、没有避开那些拥来的冷水,她烧热的大脑一时走神,想着:在这般冰凉的海中逝去,被埋葬海底,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据说溺死水中的人,会携带窒息而死的哀怨愤懑成为水鬼。
希望自己不会。
若小午在海中遇见了自己面貌的鬼,以她的性子,估计会害怕伤心的。
正陷入漫漫遐思逐渐窒息,眼前忽见一束珍珠色流光飞过,倏地贯穿大岚右边肩上,男妖眼色呆滞,身体一歪,就向侧边倒过去。
清亮甜美、却透着威严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滚开!你们也配动我的人!”
在大岚一众海妖的震惊回视下,珍珠色衣裙的少女分浪而来,妖气腾雾,腮帮子气鼓鼓的,好像一轮小小的、炸毛的明月。
风花因她小孩学话的行为而微笑,面前很快被熟悉的气氛、熟悉的光色包围了。
不仅是两月前认识的小午,更是七岁时在水中急得团团转、两只细手将她又托又拉,扯到海面的小海妖。
风花从水中睁开茶色眸子,隔着透明水波看见少女悠荡成翼的珍珠色衣裙,那俏丽的妖精面容、那灰中泛蓝的妖目,实在水润可人,妖气能够诱惑的,不论人间男女。
不过自己看着她,似乎未被诱惑,只觉得傻得可爱,被她这双水灵灵的妖目仔细盯着看,心中有着一种别样的幸福和亲近感。
也许是因为她善良胆怯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也许,只是那颗宝贝月魄的作用吧。
谁知道呢。
风花看那双眼睛忧伤地眨巴眨巴,清清楚楚听见她在水中传音说:“风花!……我前几日去百里山上找你,你却不见了。你师父的头发……都全白了。”
“对不起,月魄是你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小午抱住了她。
风花闻言皱眉,只是摇头,察觉到她并没有解开自己身上水缚的意思,反倒缠绕地更紧。风花在昏沉无力间,感觉到紧贴腰间的护身软刀被抽了去,她想要阻止、却催不动气力,急火攻心时呛了水,眉心鼻腔一阵剧痛。
张口,却也只能吞下大股大股海水。
耳边响过一道异样的声音,令她闻之胆寒,那是刀刃于水中划过,没入血肉触碰到硬物的声音……
是她所无比熟悉的,剖妖取丹的声音。
“风花……这是属于你的东西,要物归原主的。”她声音软软地说,“对不起,偷了你的延命丹,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
为什么这样傻!
风花第一次感到无比的惊恐和愤怒,她喉间哽塞住,热泪大颗大颗溢出来,融入海水、没了踪影。
小午的脸很快失去了属于人类的血色,透出一股青蓝调的病态,股股温暖液流缓缓散开在二人身侧,从刺目的鲜红、变成不起眼的淡蓝,她知道,那全是贝精小午的血。
眼前、被一只绵软的手蒙住了。
“风花,闭上眼睛,不要看。”
她仍在有样学样,意图叫自己别惊慌。
风花摇头拿下她的手,小午面色如同纸白,眸子开始失色,脸上却带着笑意。
她手上尽力端着那颗流光溢彩的明珠,端到她眼前。
辉耀在眼中的月光无比温柔,逸散在周遭、那不起眼的青蓝血丝,看上去却又是那么残酷。
“你才十八岁呢……我已经活了、两百年啦……足够了。”小午语气笨拙地安慰她,看她不接,就要将月魄摁入她胸口,看着血肉与神光缠绵交融,她才显出放心的脸色,抱歉道,“……对不起,害你病成这样……”
不要道歉!风花浑身发冷、发抖,夺过月魄,呵护轻薄易碎的瓷物一般将她拥进怀里,手上徒劳地捂住她左腹的伤口,意欲催动法力将月魄重新融进去,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欢快涌出的热流。
小午……正鼓足气力抵抗她。
怀中的身躯变得绵软、轻盈,似乎显出透明色,小小的海贝精,如融化瓦解一般、要随着落下去的水流消散。
小午。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傻小午!
手中占满掌心的月魄,本体清凉温润,现在覆盖着小午赋予它的珠光之膜,显得极为烫手扎手。
她紧握着这可恨的人间至宝,恍惚迷离之中,听见那柔柔絮语响在耳畔:
“风花,还给你了,好好……活着……活很久……小午……很喜欢你……”
她的眼睫毛最后眨了眨,毛茸茸的感觉留在风花颈项上。
死亡的实感让风花心中发麻,在一种深刻的悲痛愤怒之中,她究竟寻找到一丝极致的、破罐破摔的喜悦。
她的意识霎时变得清明,紧抱小午背部的手迅速滑下去,夺过软刀,抬手眼睛不眨地剜过自己心口,一股鲜血即刻从不深不浅的皮肉下流出来。
“你是我的妖,你的命途,我说了算!”她冷声强硬道罢,拥着小午、以枯瘦手指沾取心尖血,在月魄上疾速画下血阵裂炁急篆。
“太阴慈母天尊,今临危急存亡之机,以我凡心丹元,证此护善真念不虚!破!”
她咬牙凝神、催动全部心力将月魄生生震碎。神光炸裂如海边绽放了盛大璀璨的白色烟火,世间最亮的月光闪盲了她的眼睛,只听到妖众被神力推开时的慌张惊呼,感到碎片扎入掌心的疼痛。
血珠滴落处,礁石沙地绽出了几朵小小的红花。
再睁开眼时,那炸裂的白光已按照她的意念密织成捕妖袋似的白网,小午消散飘零在附近的魂息,被牢牢收归其中。
小午灵魂归原、一眼看见她胸口血污,半透明的魂体抬起手,拍拍网面结界,面露焦急与不解。
实在可爱。
风花微笑,表情暗含安心与得意,温和地说:“方才神光照刺、其力非同小可,托你的福,估摸着我还能再活上二三十载,与常人无异——小午,你善修已成,此行脱离妖道、神灵已允,就安心去吧。”
她摸入衣襟,取出那袋珍珠,投入光团中小午手心的同时,也施加了将月魄结界推向远方的力道。
小午着急要拉住她的手。
“还会再见的。”她松开她的指尖、说。
(珍珠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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