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里走,一切都沉寂了,头顶青灰色的天空昭示着不多时将会落下一场倾盆大雨。
连雨水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滋润,是道路两旁荒芜的野地,还是光秃秃的荒山?村口尚有两颗冒绿的树成撑门面,到里头则一星绿色也看不见了。
没有炊烟,没有人声,无人劳作……整个村庄仿佛被下了降头,从踏入这片土地那刻起,樊樱整个人便陷入莫名其妙的焦躁,仿佛被一双无形大手扼住喉咙,越往里越压抑的喘不过气。
她灵力虽不行,但直觉素来准确。
想找个人商量,而在场唯一还算熟稔的沧泽正被徐念茗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今天天气真好!”
“……嗯。”
“早就听说沧师兄是很厉害的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呢!”
“过奖。”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甲级任务,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请师兄多担待。”
“嗯,一定。”
“师兄会保护好我、我们吗?”
“嗯,尽量。”
樊樱自然知道徐念茗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无意偷听,更不想上前打扰,便刻意放慢脚步,拉开与二人之间的距离。
少女的心事,总是直白热烈又孤勇,带点一去不复返的劲头。
可惜啊,
沧泽时有时无的回应,偶尔听到几个指向性的问题,才施舍般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
妾有情郎无心,小姑娘要吃苦头了。
“说来是我沾了师兄的光才有见世面的机会,还没来得及谢谢师兄!”
“不必谢我。”沧泽难得没以“嗯”开头,且一次说了四个字。
就在樊樱咋摸臭石头终于开窍的时候,猝不及防听见“石头”唤了她的名字。
“樊樱。”
她吓了一跳,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啊?咋了哥?”
得到回应,沧泽停下脚步,很认真的对徐念茗说:“你沾了她的光。”
后者怔了怔,不由多看了樊樱几眼,脸上笑容有些牵强:“谢谢……这位师妹。”
沧泽情商极低的强调道:“她叫樊樱。”
“……谢谢樊樱师妹。”
莫名其妙被扣了顶大帽子的樊樱:?
“……不用谢,都是同门,应该的。”
很好,拿无辜群众挡桃花,很好!
她反应过来,冲罪魁祸首狠狠翻了个白眼,岂料正好被对方撞见。
男人低头掸去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樊樱一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没啥,头回见这么大场面,有点紧张而已。”
沧泽略微偏头,恰好与跌近杏眸中浅浅漩涡,与倒映的自己撞在一处。
灵动,鲜活。
他轻轻勾唇,选择性忽略掉其中翻涌的火焰:“一切有我。”
樊樱更气了,她居然能从里头瞧出深情来!
死男人不止比方才热络很多的态度,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放在不知情人眼里,还以为小情侣打情骂俏呢!
收回之前的话,男人就没有不讨厌的!
看着两人熟稔的聊天,徐念茗眸光黯了黯,脚步也不似方才那般轻快。
“沧师兄,我……啊!”
话未说完,突然有道白光划破天际,紧接着,沉闷的轰隆声骤响。
樊樱本就心神不宁,又被她一嗓子吓到,脚下忽的一崴。即将跌倒的瞬间,思绪随之恍惚刹那,大脑瞬闪某些记忆切片,快得让人抓不住。
幸而沧泽反应神速,飞快托起道白光将她接住,才不至于当众摔个大马趴。
“当心。”
她摇摇头,目光下坠,此刻也顾不得同他置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差点将她绊倒的“东西”。
——姑且算作是不规则的石头吧?
青黑色的,半截深埋在土里,向上露出来一个弧形尖尖。
没什么特别,但好像在哪见过类似形状的东西。
许是天色或许诡异,亦或是她面色看起来格外苍白,总之这是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其余三人见状,也不约而同警醒起来。
别忘了,他们现在面对的是凌霄宗难度顶级的任务,没有人会把生命当成儿戏。
“樊樱师妹,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异常吗?”宣云墨疑惑的看了看地上,又看向樊樱询问道。
“我觉得这东西很眼熟。”她沉思片刻,“也不一定,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
“嗨呀,直不直觉的,挖出来瞧瞧就是了!”
宣颂宁性子急,边说着已蹲下身作势去刨。
宣云墨手急眼快将人拦住:“别瞎碰这里东西,万一有暗界呢。”
一直没说话的徐念茗也跟着点头:“对,不要冲动。”
樊樱轻飘飘开口:“对,你们都别动,让沧师兄挖,他法力高强不怕暗界。”
沧泽挑眉,戏谑掠过她挑衅似的眼神,没说话,扬手召来一阵风,将异物四周覆盖的沙石清除,显露全貌。
定睛细看,众人皆是一愣。
“这是讯玉吧?”徐念茗率先辨认出来,“看看是哪个门派遗落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讯玉认主,非死不离身,某种时候可以当成身份铭牌。
眼下这枚散尽灵力,灰蒙蒙躺在泥里,说明它原本的主人已经仙逝了。
樊樱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难怪会觉得熟悉,她怀里现在就揣着这么一块。
无论材质还是花纹,都与地上这个无甚差别。
牵扯到不明修士,沧泽眉宇间透出凝重,沉声道:“眼下已知信息太模糊,大家谨慎为上。”
凌霄三人组一齐点头,唯樊樱不声不响,宣颂宁眼尖瞥见她冲坑里的讯玉伸手要捡,忙上前叫停道:“诶,师妹,别乱碰!”
樊樱置若罔闻。
她小心翼翼将地上的讯玉捡起来,拭净灰尘揣进胸前的衣襟里。借着低头的动作狠狠闭了下眼睛,将心底最后那点希冀彻底掩埋。
再抬头,眼神重归清明:
“我想,我应该知道点什么。”
进展到此,牵扯出合欢宗,她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
沿着崎岖的泥路一直走,踏过枯枝,越过泥潭,盘来绕去,来到一院土房子前。
院里有个满头银霜的老妇人,正坐在摇椅上晒太阳。
“快看,是村民!我们跟她打听打听!”
—
张婶从未出过村庄,她很老了,老得腿脚无力,儿子说要带她出去过好日子,她不愿意,同村与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家伙都离开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院里,望着天空发呆。
幼年时她坐在这目送父母带弟弟一去不返。
青年时她坐在这目送最好的伙伴外出谋生。
中年时她躺在这亲眼看到天上飞来腾云驾雾的神仙。
那年闹了旱灾,全村颗粒无收,人们纷纷离开村庄,她饿的头昏脑花腿脚无力,心说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
弥留之际,她迷迷糊糊看见天边几个白影腾云驾雾的飞来,是神仙。
神仙给了将死的她许多粮食,还和她说话,为她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最重要的是,把她救活了。
从那以后,张婶爱上了眺望天空。
她深爱这片土地,也始终相信,梧桐树会保佑最忠诚的村民。
人生匆匆八十载,梧桐树真的保佑了她一辈子。如今她已至暮年,要说此生唯一的遗憾,还是没能见到‘祂’最后一面。
如果此时此刻,天上能再飞来腾云驾雾的神仙,能实现这个愿望,那才真是死而无憾了……
张婶晒着太阳打瞌睡,迷糊中看见院外突然从天而降几个白点,她眯着眼睛使劲瞧,白点在移动,在眼前逐渐放大,从模糊小点变成人影,随着距离拉近愈发清晰。
这梧桐村,已经开始多久没有外人来过了……?
愣神间,樊樱一行人已至院前。
徐念茗温柔笑道:“老人家,我们可以进来吗?”
措不及防听见人声,张婶有些恍惚,撑开层层叠叠耷拉着的眼皮,将面前几人仔细打量了一遍,颤巍巍地伸出手:
一、二、三、四、五……神仙听到她的祈祷显灵了,竟足有五个之数!
上苍庇佑,上苍庇佑!
她双手合十,颤巍巍地拜下去,嘴里止不住的念叨:“神仙下凡了,老身见过神仙,见过仙女,神仙下凡了……”
“老人家快起来,我们不是神仙。”
“你们……你们就是神仙,我见过的,你们和神仙一模一样!”
徐念茗想拉起老人,岂料老人比想象中还要固执,她几番用力无果,求助般的望向其余几人。
看到樊樱时,她主动避开目光。
倒是宣云墨瞧出老人有心结,应下神仙言论。
他上前抱起老人放回椅子,道:“老人家,我们今天下凡来,是想向你打听点事。”
“仙人发话,老身定知无不言。”
“近来村中有没有听说什么怪事,或者很早之前有没有?”
“怪事啊……”张婶摩挲着衣服,“我想想,还真有几件。”
“约莫三年前,李二狗家的小儿子,不知染了什么怪病,突然莫名其妙的一睡不醒啦。各路郎中都来看过,可谁也瞧不出病来,时间一长,大家纷纷猜测,小孩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到现在也没醒过来,你们今天便是为此事而来的吗?”
宣云墨诱导道:“我们会去看看,还有吗?”
“还有……宋志家的闺女,不小心掉进河里,从河里捞上来就疯了,说她爸妈都不是人是怪物,还经常颠三倒四说一样的话,什么‘又回来了啊’‘重来一次’‘不想让她走啊’之类的话,对了对了,还说有人想杀她。”
樊樱与沧泽对视一眼,这条与任务介绍基本吻合,很可能他们就是源头。
“好,我们记下了。”
“您有在村中听到过什么关于‘诅咒’或者‘神鬼’一类的谣言吗?”樊樱道。
此话一出,刚还十分健谈的老人突然陷入沉默,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停留。
正当诸人以为说错话时,张婶悠悠叹了口气,再开口,比起刚才,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深沉:
“‘诅咒’没有,‘神仙’我们村倒是出过一个。”
“该从哪里说起呢……我小时候,被托付在亲戚家里,亲戚不怎么喜欢我;她父母早亡,村里说是她克的,是灾星。”
“两个情况相似的小女孩碰到一起,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是我们同吃同睡,无话不谈,视彼此为知己,可随着年龄增长……”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她聪明、漂亮、热情,向往自由,天不怕地不怕,仿佛世间所有的偏爱与好运都围绕着她。
她喜欢冒险,喜欢结交新朋友,我们隔壁村,乃至城镇,都知道她的名号……而我只喜欢安定,我清楚的知道她的终点远不止此,她是自由的鸟,应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没过多久,她在外面真的闯出了名堂,有个什么宗门的长老要收她做亲传弟子,那天晚上,她来找我,想带我一起离开,去过更好的生活。
我拒绝了……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爱我的家人。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替我寻了村头一户亲事。等找到我的时候,我已怀有三个月身孕。
我们产生分歧,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那一晚她抱着我哭了好久,哭到我们沉沉睡去,醒来时,她已经离开了。
再后来听说她得到很好的机缘拜入仙家,住在天宫里做神仙去了,我们没再见过面。
说到此处,老人几欲哽咽。
“然后呢?”
“没了。”
“她没回来过吗?”
张婶浑浊的眼珠颤了颤,似乎陷入某些回忆,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没有。”
“您别太难过,她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路,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徐念茗安慰道。
摇椅上佝偻的身影怔愣片刻,如梦初醒般点头:“是啊……是啊,真为她高兴。”
面上的皱纹层层笑开,却是笑眼噙了泪花。
“……好姑娘,你们同是神仙,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您且说与我这位朋友姓甚名谁,我留心着。”
“她叫……”张婶喃喃,深埋在心底的名字呼之欲出。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这个神秘的‘她’。
唯有……
沧泽眼神微动,下意识追逐某人神情。
在他的视角看,事关樊樱师姐,她一定是最关心后续的。
线索浮出水面是好事,可她看起来并不乐观。
“……算了,莫要打扰到她的安稳。”
几番沉默,几番欲言又止,所有挣扎皆被对向收入眼中。
樊樱了然。
“您说的这个‘朋友’,可是姓明,单名一娆字?”
张婶猛地坐直身子,哆哆嗦嗦的伸手指向她,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
“樊樱,莫造口业!”沧泽猛然意识到什么。
迟了。
就在他阻拦的瞬间,她已一字一顿,近乎残忍的开口:“我认识她,她过得很差。”
万籁俱寂。
老人脱力跌回椅子,佝偻着腰背,苍白的头发半掩遮着底下沧桑的脸庞。
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皱纹忽然增多了,本就灰败的脸色愈发疲惫憔悴,两鬓斑白格外刺眼。
“……你们走吧,我累了。”
说罢,张婶背过身,不再言语。
“老人家,樊樱师妹,有话好好说,怎么了这是?”刚才不是还和和睦睦的吗,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宣颂宁一个头两个大,男人独有的第六感告诉他,俩人谁也没完全说实话。
这里绝对有事,绝对!
“她什么都不知道。”樊樱有点累了,“走吧,去宋志家看看他闺女。”
她利落转身,徒留身后宣颂宁崩溃咆哮:“可我们并不知道他家在哪啊!”
张婶家在村口,要想最快进到梧桐村里,还需要走长长长长一条路。
而此刻,通往村内必经之路上,骤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以剑锋逼停樊樱向前的步伐。
“止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