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母开始道:“我比你虚长一岁,谈婚论嫁时,我对你针砭时弊,那时候,北方早已经打得尸横遍野,各大世家勉强支撑,我说,他们迟早要出事,若是嫁去世家,有可能朝不保夕,胡人南下,唯一的下场就是灭族。”
“你怎么说的?你说是,世家大族早就是空壳子了,不能依靠。”褚母掀开眼皮,看向沈夫人,“我说嫁给商人好,你说对,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定定地看着沈夫人,问道:“我说的可对?”
沈夫人脸色有些难看,咬牙道:“当时是你说商人比世家好,我顺着你的话,何错之有?”
褚母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轻嘲,“然后,我头一年嫁给江南富商,第二年,你将我替你择的婚事退去,嫁入了沈家。”
沈夫人的脸更加难看,“你我观念不同,自然要各取所需。”
“嫁进了褚家之后,我才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大族,终归是在这天地有一处立锥之地,若是选好了,依旧可以身居尊位,受人敬仰,比我们姚氏还要显赫。”
“妹妹呀。”褚母深叹一口气,幽幽道:“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你对我,藏尽心思,却跟我说,你我感情付出是一样的,你说这,可不可笑?”
沈夫人拍着桌子,道:“当初你私会姐夫,一心想要嫁给他,我还能怎么说?我即便是说了,你能听得进去吗?”
“那也得你说!”褚母坐得笔直,声量拔高,一字一顿道,“你说出来,我们才是姐妹,不说,那就是你包藏私心。”
“我能有什么私心?”
“你想压过我,压过宗族里的所有兄弟姐妹,你想要高高在上,想要让姚氏一族全部对你摇尾乞怜,就像当初他们欺负我们一样!”
褚母声声如雷,如闪电般,直击沈夫人。
沈夫人身子一晃,须臾,语调滞涩,道:“你也说了,是他们欺负我们母女三人在先。”
此时,褚母眼中滑下两行泪,轻声道:“是啊,是他们欺负我们在先。”
她目光微转,看向沈夫人,“但女子嫁人,必须有娘家支撑,才能受夫家正眼相待。”
沈夫人道:“姐夫虽然偏好女色,但不曾休妻另娶,给了阿姊尊重,即便是世家大族,也很难做到这点。”
“是吗?我看妹婿就不会,沈家爷们没有一个纳妾的。”
“你又怎知没有?”
褚母眸光微闪,沈夫人道:“回建康之前,我就找了两名侍女照顾他,眼下,这两个侍女都已经身怀有孕,不日就要被抬作为妾。”
褚母微怔,半响,忽然凄凉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扑在被上低声泣噎。
看着一向坚强的阿姊哭成这个样子,沈夫人同样心中凄然,目露哀伤。
其实小时候,母亲受宗族欺辱,她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的多,而每次哭的人都是她,阿姊每次挡在她的身前,后来久而久之,她也不哭了。
那时,她想,她要站在阿姊面前,与阿姊同舟共济。
后来,沈褚两家合作,她心里别提多高兴,姚氏一门,唯有两个女儿最有出息,那些被爹爹偏爱的,被叔伯捧在手心里的弟兄,没有一个比她们光耀。
但如今,她们姐妹二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虽然对阿姊有所保留,但她当初做了权衡利弊,绝不是要压阿姊一头。
她下了一盘大棋,为的就是让她们姐妹二人,一起出人头地。
黑暗终于吞噬了天地,窗外廊上陆续挂起了灯笼,淮香居的院子里,有人轻步走来,拾级而上,她手里提着灯,火光微微摇曳,照亮了清丽的脸庞。
温媪紧跟其后,脚下落地无声,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
原本呜咽的屋内,忽然发出一声怪笑。
沈夫人猛地抬头,只见褚母不知何时从被褥中抬头,脸上干涸,哪有涕泪纵横的模样?
那声怪笑便是她发出来的,她脸上挂着笑意,笑意不达眼底,目光如蛇蝎一般,吐着信子。
“既然已经说开了,妹妹就不要继续惺惺作态了,没得让我想起曾经的那些,让人觉得恶心。”
“你!”沈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调换两个孩子,甚至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好好教养瑶儿?”
屋内所有感人的情绪,似乎顷刻间,一扫而空。
褚母垂眸,哼道:“我已经很好的教她了,是她愚笨,不懂得如何在吃人的贼窝里生存罢了。”
沈夫人闭上眼睛,稍稍平复了心绪,再开口时,眼里精光乍现。
“我就问你,你是不是算好了呦呦的婚期,特意赶在这之前,来建康城的?”
沈宁溪闻言,面上一怔。
褚母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透着淡淡的得意,“是,你还说我对瑶儿不好?我可是原本就算计好了,要将这门亲事留给她。”
沈宁溪浑身颤抖,脸色忽然发白。
沈夫人:“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心疼呦呦?你来的这几日,应当看到了,她喜欢袁昭,难道你要拆散这对鸳鸯?”
褚母并未注意到其他,脸上笑意顿住,露出温柔之色,“她会明白,我对她的好。”
房门“砰”的一声,沈宁溪推门的手尚未放下,脸上悲愤交加,“什么好?”
褚母一惊,看向沈夫人,见她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和偷听的恼怒,顿时明白过来。
她指着沈夫人,质问:“你故意套我话?”
沈夫人面不改色,“你说的,敢作敢当。”
温媪走到沈夫人身边,低声回禀。
沈宁溪一步步向窗前走,眼神盯着褚母,问:“你故意将我和瑶阿姊调换,就是为了今日,来换取我的婚事?”
褚母神色终于开始慌张起来,起身仓促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为你好,只有这样,你才能留在沈家。”
沈宁溪脚步微滞,顿在床前不远处,“为什么?”
褚母忌惮地看了眼沈夫人,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呦呦,既然你也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说,等你跟我回褚家,一切都会明白的。”
这时,沈夫人冷笑一声。
沈宁溪转头,母女二人都看向沈夫人。
温媪不知何时,手里端过来一个碗,碗里暗褐色的汤药,飘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沈夫人目光飘忽,从褚母身上,转移到沈宁溪身上,她说:“我给你们一次机会,看你怎么选择。”
沈宁溪手指轻颤,面色苍白。
身为世家女,身为沈夫人亲自教养的女儿,她自然明白沈夫人的意思。
同样的,褚母也明白过来。
她欲要大喊,却被涌进来的武婢堵住嘴,压在床沿,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惊恐声。
沈宁溪缓步走到沈夫人面前,直挺挺地跪下,挺直的腰背深深的弯下去,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淡然无存。
她说:“姨母,求您放过她这一次。”
沈夫人垂眸,目光落在沈宁溪的身上,有些冷漠。
轻声问:“你见过你阿姊,你说,她若是长在沈家,会长成什么样?”
沈宁溪喉间如梗针刺,艰涩道:“我会重新教导瑶儿阿姊,让她像我一样,抬起头做人。”
沈夫人却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吗?”
沈宁溪不语。
沈夫人:“你从牙牙学语,我便想好了,将来要让我的女儿成为什么样的人,世俗,妇道,对女儿家的约束,你通通要学,但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时代,你还要学会一样,你说得对,抬头做人。”
“不必看人脸色,善良里带着锋芒,勇敢的面对一切,哪怕将来,你的至亲至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能独撑一片天,为自己谋得一个未来。”
“哪怕胡人南下,你也能有一份自保的能力和勇气。”
沈夫人看着沈宁溪,道:“人的天性可以改,但一旦定型,便很难再改,你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吗?”
“是一个母亲的资格,是一个教育好子女的资格!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学会我所教一切的资格!”
沈宁溪忽然一怔,猛地抬头。
沈夫人抚上她的脸,看着这白皙稚嫩的脸庞,目光喷出怨恨的火焰,“我以前对你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心痛,我付出的这一切,都不是给我的女儿,而是给你这个害我了女儿人的女儿。”
说着,沈夫人一把推开沈宁溪。
沈宁溪仓惶摔倒,跪着爬回来,“不是的,我也是您的女儿,我知道,我有罪,但是我从小就把您当作亲生母亲,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呦呦!”褚母嘴里发出巨大的悲悯,直到此时,才有了失态,几个武婢都差点压制不住她。
沈宁溪回头,看她这样,目光一怔。
沈夫人闻言,并不为之动容,“好,你去把这碗汤,给她喂下去,从今往后,你就还是我的女儿。”
沈宁溪浑身一震,仰头看向沈夫人。
彻骨的寒意爬上心头,她跪地求饶:“娘,求您,放过她吧,她只是一时糊涂,我留在沈家,替她赎罪,我去给瑶儿阿姊赔罪,无论瑶儿阿姊要我做什么,我保证,不会有半分怨言。”
“你当然要替她赎罪,”沈夫人身体前倾,循循善诱,“你把药喂下去,你就还是我的女儿,我还和从前一样待你。”
沈宁溪愣住。
沈夫人声音冰冷:“我已经没有几分耐心,要么,你现在就过去,将药给她喂下去,要么,现在就回你的碧玉轩,明日一早,离开沈家。”
沈宁溪肝胆欲裂,她早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沈母作为沈家实际的主母,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褚母。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世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上一世,她们二人还好好的,姐妹情深,根本不曾分裂。
沈宁溪心神大乱。
一时间,只以为是自己的重生,给家人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她环顾四周,目光唆了一圈,忽然,一滴眼泪仓惶落下。
姐妹互残,母女离心。
原来,这就是改变命运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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