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竹林里的光亮渐渐暗淡。
未等多久，便听到石路上端传来动静，沈宁溪连忙起身，果然见袁昭站在山石上俯瞰。
她欣喜，双手叠在胸口，屈膝行礼，“袁哥哥，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愿意来见小妹一面，小妹心生欢喜，请受小妹一拜。”
袁昭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隔着袖衫扶她起身，“小妹切勿多礼，依你我之间情谊，小妹之邀，为兄自当前来。”
沈宁溪心生悸动，美目中渗着拳拳感激，几欲落下情动的泪水。
袁昭亦是关切安抚，温言细语，如山间清风。
他说：“沈伯母已经将你的身世全部告知于我，你放心，等你入府，我必待你一如往昔，依旧日之言，将府中事务全部交由你打理。”
“什么意思？”
沈宁溪犹自沉浸在喜悦中，闻言，身子猛地一顿，眼里露出不可置信，似乎又怀疑自己耳鸣，听岔了，迟声问道。
袁昭浑然不觉，重申一遍。
“婚事在即，我本不愿多事，不曾想，你愿主动入府为妾，你放心，即便瑶娘子为夫人，在我心中，你才是我的妻。”
沈宁溪猛地后退一步，同时，双手轻轻一推，袁昭的言之凿凿，就在这一简单一步中，被打断。
“四娘子？”
万籁俱寂，沈宁溪脸上的神情在疏影的斑驳中明明暗暗，她凝视着袁昭，声音说不出的冷静，“何为多事？”
“什么？”袁昭微微蹙眉。
沈宁溪轻声询问：“婚事在即，小妹若想让袁哥哥多这一事，该当如何？”
袁昭面色微敛，垂一下眼眸，片刻后，重新回视沈宁溪，“男女成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你的......”
“小妹心悦于你。”沈宁溪忽然打断，真诚道。
袁昭错愕。
沈宁溪面颊慢慢爬上笑容。
“袁沈定亲多年，小妹十岁便知欲嫁袁哥哥，时隔五年，与袁哥哥多有书信往来，便是早已认定这门亲事。小妹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沈家女这重身份会怎样，与郎君真情惬意，从来不是源自袁沈婚约，然则今日身世变故，小妹无怨无悔，便是有一问，袁哥哥心意，变否？”
袁昭一呆。
大约这偏僻竹林太过幽静，抑或是寺中梵音让人耳目通灵，这一刹，叫他打破世俗理念，跨越袁氏至上的鸿沟，不明不白地，竟听懂了四娘子的意思。
他循规蹈矩，秉持礼节，一直秉持世家授受礼仪，他以为，同样世家出生的沈宁溪，也当是如此，虽有情分，但还不至于说出如此直白言语。
然而，发懵只是片刻的，就像听到寺里的钟声，会有一刻的心灵涤荡，待钟声远去，又会回到最初的现实。
于他而言，他的确心仪四娘子，却并非将她视作寻常女子，沈氏女是他打开心门的第一步，可这一步若原本就没有，又何谈心仪？
听了沈宁溪的叩问，袁昭目光闪烁，心中自惭，诚然，他可以表露心意，自己的确喜欢这个未婚妻，但有珠玉在前，面对四娘子那份赤诚，他的“心悦”，便显得有几分功利，又如何再说违心之言？
他一时间也没有察觉，在这份不可言状的心绪下，还藏着一份茫然和抗拒。
沈宁溪眼见他从震惊转为疑惑，而后平静，许久都未听到回答，渐冷的心彻底坠入冰窖。
“原来如此。”
她失声感叹。
复又仰头，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从前究竟为何愿意娶我？仅仅是一个沈家女的身份......你不觉得这太过儿戏了吗？”
袁昭蹙眉，看着惊慌失措的沈宁溪，心中明白过来，沈夫人说谎。
涩然问：“你......不愿进府为妾？”
“谁会愿意？”沈宁溪矢口反问。
林中为之一静。
许久，袁昭歉声道：“对不住，先前是我误会，对你多有冒犯，请......见谅。”
沈宁溪见他道歉，瞬间一股热意涌上眼底，她侧身将喷涌而出的泪水擦拭掉。
委屈积压许久，一遭释放，去得也很快。
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我原宥你了，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我的心意吧？”
袁昭有些失措，心底对这份直白的抗拒愈发明显，这是世家之主，在遇到影响家族前途时产生的潜意识退避。
他身上的亲近之意渐退，言行中透着淡淡的疏离。
“是为兄惭愧，四娘子想要什么？”
沈宁溪整理心绪，良久，选择直言：“娶我为妻。”
“此事得沈伯母答应。”
袁昭果断拒绝。
沈宁溪扬声道：“娶妻的是袁氏，袁氏愿意娶谁，沈家便有微辞，也不能一方做主。我现在还是沈家女，只要婚事定下，袁家认的就还是沈家这门亲。”
袁昭无奈叹息，“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如若巧取，便是结恶。”
“袁家曾愿娶我，便是因为，我是最适合的袁少夫人人选。刘少夫人曾再三试探，终是上门提亲，便是袁氏一族以为我足以担任袁氏少夫人一职，除了身世，我的人品、才能俱是符合袁氏主母的要求，试问这满城之中，不，整个江左，又有哪家女娘可以担当得起袁氏这份信任？”
“所谓身世，”沈宁溪吞咽一口吐沫，继续道：“无非是说，我身上没有流淌沈家的血。但是，我的的确确是沈家二老悉心教养，沈家亦未将我从族谱上除名，虽无世家血脉，却与世家女无二，娶我进门，并非巧取。”
说完，她双目定定地看着袁昭，掷地有声，祭出杀手锏。
“届时，我身系沈褚两家，皆可替袁氏从中周寰，袁氏欲协晋王谋事，应当正需沈褚两家的合作才是。”
袁昭目光一震。
女子深居简出，不侍朝政。而四娘子一出口，竟诱出如此妙计，惑他上钩。
他心中忽然生出不喜。
他的确需要一名精明的妻子主持家事，却不喜欢这名妻子过多干涉他的公事，尤其是事关国祚的大事。
妲己祸商，褒姒乱周，吕后专权，妇言是听，牝鸡司晨，实非家门之福。
从古自今，闺闱弄权者，必致纲常隳颓，礼法荡然。
晋王谋事，确少不了诸方支持，就论如今，晋王坐定建康，却多次举兵北上，为的亦是博取声望，待台城修建完毕，北上步伐将空前绝后，的确需要像沈褚这样的世家全力相助。
然则，四娘子还有不知道的。
他说：“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胡人南下，江左诸家理当拼尽全力，匡扶社稷。”
他目光逐渐清冷淡然，看沈宁溪的眼神不复热切。
“沈家的女儿，只有沈家人说了算，恕袁无能为力。”
“袁哥哥？”
沈宁溪明显一愣，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一番，对方竟是这样的答案。
情况忽然急转直下，她还有话要说。
袁昭抬手制止，“四娘子有锦囊妙计，应当说与沈伯父听，袁氏娶亲，为的是联姻，而非冒犯。”
“四娘子此番将心事剖腹于我，便是已经看清楚，三家合作无望，我若当真应你，便是陷沈氏于不义，各中种种有悖于袁氏祖训，切莫再提。”
沈宁溪目瞪口呆。
袁昭却不愿继续久留，道：“我观你此番出来，应是私自潜逃，沈伯母外冷内热，此时必已是万分担忧，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府。”
“不，我还没有说完，”沈宁溪阻止他喊人，心有不甘，质问道：“难道你真的要迎娶褚瑶进门？”
袁昭想起那日雨中鹊桥惊鸿一见的女子，心道，那至少看起来是个安分的。
面上平静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都不是袁一个人能决定的。”
“若是褚瑶根本不配呢？她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书，不知你的喜好，你迎娶她进门，不过是迎娶一个娇女，既不能为你主持中馈，也不能与你红袖添香，你也愿意娶？”
“有何不可？”
沈宁溪忽然失神，“原来，你已经见过她，你看上她的美貌了。”
她语气肯定，想不出其他原因。
袁昭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愤怒，见她出言臆测，斥道：“你说的这些，都可以学。但你应该慎心慎言，须知，人之品性，若是堕毁，才是无可救药。你与她身世互换，本是天造不公，而你不知感恩，却再三出言诋毁，此等心性品行，怎堪配我袁氏主母身份？”
沈宁溪瞬间脸色一白，怔怔地望着袁昭，眼神既震惊又悲痛。
话已至此，已经无话可说。
沈宁溪开始后退，至平台出口，她面色冷笑，道：“袁氏乃是书香世家，簪缨世胄！娶妻该娶门当户对，对为何？家世相侔，财帛相埒，志趣相投，德仪相配！而非沈家这一条，亦非相貌这一条！”
语毕，她掉头就跑。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而且，她笃定，袁昭定然不知道这竹林深处该如何行走，趁着袁昭震惊未及反应之时，她迅速逃离。
袁昭从怔愣中回神，沈宁溪已经跃下最后一级石阶，朝着林前一拐道林里跑去，他正欲追，却被早在石阶上路偷听的谢涵拦住。
“你拦我作甚？”袁昭担忧，再抬眼，哪里还有沈宁溪的身影，不过，只要他追过去，定能追上她。
“你追她又作甚？”谢涵长袖当风，堵在路口。
袁昭皱着眉。
谢涵扫一眼沈宁溪离开的方向，道：“你既已经决定□□，就不要去追了。”
林中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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