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我只是随便问问，程郎的信我会寻个时间看。”她收起了双鲤信，将它放置在枕头下。
阿紫又道，“还有，大娘子那头来嘱咐过，说是十日后便是宫中廷宴。这些时日恳请二娘子养好身体，届时准拟参宴。”
“宫宴？莫不是曲江春宴？”她回过神来。
“正是。”
小奴阿紫口中的曲江春宴乃在每年春分前后，由圣上钦赐，邀各路达官贵人，上至三品宰相，下至新科进士，携带家眷一同赶往长安东南角曲江，共襄新春之兴盛繁荣。曲江处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柳荫四合，碧波红蕖，长安百姓更是在春风得意之际，来在此地鲜车健马，比肩击毂。
那曲江春宴便在那曲江的紫云楼，此地属禁区，专供圣上游玩取乐。
“待二娘子好些时，阿紫陪娘子去趟无事裁缝铺，大娘子那头已经挑了些新式簇团锦纹布的布料送过去，他们正等着给娘子裁缝几件合身的儒裙!”
弥耳颔首，“阿紫，这事儿母亲决定就好。替我梳妆吧，我想，我想，看看外头的风景。”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夏的长安，如今变得什么样子了，是否跟从前一般肃穆又压抑。
阿紫赶忙将弥耳手中的青柚海棠碗搁置在一旁，携手一件银丝批帛给她披上后，就颤颤地扶她起了身。
大概是躺了太久的原因，她的双足一下地竟没了感觉，飘飘然地根本没有力气。阿紫拖住了她，二人就这样一步两步挪去了一旁月宫仙子纹样的鎏金铜华镜前。
她望着铜镜中的少女，秀靥清雅，肤若凝脂，病容厌厌更衬得她婉婉动人，就像是那画中仙子一般。
这便是那有名的李尔。
阿紫拿起用螺子黛顺着弥耳眉目描摹出了细细长长的却月眉，眉如弯钩，道尽楚楚动人。
“二娘子出落地越发美丽动人了，连阿紫我都忍不住心动起来。”
可弥耳却望着铜镜里自己发呆，五具足香炉透过铜镜印出歪歪扭扭诡异的模样，升起袅袅青烟，氤氲低回，溜出烟团也在空中扭曲成弯弯绕绕的一条钩子，一下子钩住了弥耳的心。
过去，现在交织在一块儿，像陈年旧情，分也分不开，她到底是谁呢？
“二娘子。”
“二娘子！”
弥耳回过神来，“啊？”
阿紫在她目如清冽中竟探出了一丝孤寂之情，这是她从未在灵动的主子身上见过的。
“二娘子怎得痴呆住了，奴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回应。”
“无事，扶我起来吧,我想出去看看。”
阿紫应了句，便扶着她出了门。
初春正午的太阳肆意但不带有侵略性，二人变着回廊底下，漫步。
弥耳住在李府东北角的晓亭院之中，这里靠近花园，四下寥静无人，唯有脚边微风轻拂，空气清新可人。主仆二人踱步至廊桥通幽处，视野豁然开朗。
前方矗立着一座二层小庭楼，底下四面透风，唯有几根木柱支撑，而上层楼拦环曲，顶上还用竹帘成墙，一到夏日正是迎风纳凉的好去处。亭楼靠左便是府中小园子，时事初春，正值繁花递结，草木初长，池中游鱼轻舞之际。
“二娘子，瞧！那有只麻雀。”
阿紫兴奋地指着在树木见跳动的小麻雀。
弥耳低敛默语。
世人挤破头来攀龙附凤，争个权力的边角也好，能一摇跃**官显赫之族，连只渺小的麻雀都想挤破头，想来这小院子住下。可再大的官也只是塘中的一片浮萍，风一吹就散了，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那个时候这只麻雀还愿意来这里中栖息吗？
“二娘子，你莫要再往前走去了，前面便是那片池塘，自从二娘子掉下池塘后，大公子便想拆了这汪池水，可后来不忍心那池中之物无家可归，便不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里了。”
阿紫的话如同符咒般止住弥耳前进的脚步。她现在细细回忆起整件事情，应该是李尔掉入自家花园的池塘之中淹死后，自己的魂才得以借她的身体归来。
可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自己会重新活过来，而且还是活在李尔的身体里?
“阿紫。”
“奴在”
“你倒与我说说，我是如何落得这池水中的，时间太久我有些忘了。”
弥耳指着那汪池水，碧池青柳，还有池中锦鲤泛起的一圈圈波纹，看着甚是生机勃勃样。
阿紫对这件事至今都耿耿于怀，她徐徐道，“也算个意外，阿里说春雨绵绵落得池塘旁的石坎上全是绿青苔，像是铺了层绿草地似的，滑得很。大公子说二娘子也是贪玩，跑去了那地，一不小心，踩了脚，便落了进去。”
弥耳皱了皱眉，问道，“我从前是个很贪玩的人吗？”
阿紫支吾了下，“倒也，倒也不算，只不过是比平常姑娘活泼了些。”
弥耳心领神会，这李娘子是个淘气的主。
“原来如此，不过，这果真是意外吗？” 这空白的记忆令她有那么丝丝不安。
阿紫没有答话，却领着她往一旁的庭院走去。
廊亭四角高高垂着的纱罩八方灯迎风轻摇，并发出沙沙——的声响。
春雨欲来，风云频飞。
李府的花园穿廊直通书房与正堂，弥耳且走且思，越来越觉得李尔落水实在有些奇怪。
“阿紫，我出事当晚为何会一人来花园处？”
阿紫道，“是二娘子自个儿将一众侍婢屏退，说是要散散心，之后阿紫便听闻了娘子失足的消息。”
弥耳点点头，将那句“自个儿屏退”的话记在了心中。
“那又是何人将我从水里拉了起来？”
“好像，好像是主人的侍从。那日恰巧他经过，听见了池塘边有动静，过去一瞧竟发现是二娘子掉入了水中。”阿紫顿了顿，探问道，“娘子可有什么不妥？”
弥耳摇了摇头，这么一看并无漏洞，只不过她心头悬着的不安不知为何久久不能消散。
“阿紫，你将我引去我阿父那儿，关于落水这事我还有话想问问那名小奴。”
“可，主人今儿在面客，我等不好前去。”阿紫赶忙说道。
“面客？”
“是，阿紫听闻太子属官前来见议主人。”
阿紫告诉过她，李诉，李尔的阿父，天宝五年，从瀛洲刺史擢迁为礼部侍郎，辅尚书，统领四司后，又因为人纯质良善，才情过人，博考群籍，圣上嘉赏，天宝十年，辅太子右庶子，掌献纳、启奏之责。如今身为辅太子右庶子，常有太子属官为东宫之务上门也是常事。
弥耳挥了挥手，只说无妨，她可以在过庭处等着。
阿紫见她多日来都恹恹的，今日这般有生气，便依着她，脚步生风穿过弯弯绕绕的廊亭。
廊亭外，小奴们见到这位平常琉璃般灵动清亮的主，如今不仅身形消瘦了几圈外，脸上还多了份易碎的苦楚感，纷纷惊叹不止。
很快二人来到了正庭与内宅的交界口——柳垂门前，阿紫上前半步，推开了这朱丹漆木制悬花门，并小步撤回接上弥耳。
两人掀开青藤竹帘，抬脚跨入了过庭，而被甩在后头的竹帘，晃荡晃荡，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正庭人的在意。
紫奴将她扶上了过庭处摆着的一张裹着白玉的胡床之上（1），自己便在一旁站立着。
“李公对此有何解？”一个沉稳的熟悉声音从正庭传来。
正庭与过庭隔着一架巨大无比的紫檀屏风，屏风上勾勒了副水墨山河，不管从外头来的宾客，还是从里头出入的家奴，第一眼都会被它恢弘气势所震慑，惊叹作者的鬼斧神工之手。
这会儿外头的光影从南边打在了紫檀扇上，对面的人在屏风上印出一个一个的小人来，像极了原本就生在画中的仙人。当然弥耳能从这些影子中辨认出坐在主座之人便是李尔的父亲，李诉。
这一刻，弥耳竟有一种豁然之感，这屏画像是一座桥，连接了她与李尔的朝朝暮暮。
“王坚打着杨义后人在淮阳一带称帝，响应之人一夜之间也有数万。”
前头传来声响。
“这，王坚此人非同小可。”
王坚？
有些耳熟。
她蹙起眉来。
“吾听闻这王坚并非杨义后人，原是其母系一族与这王义姨娘有关系，这王坚便打着杨义后代，匡扶正义之名，妄想瓜分一杯羹罢了”。
匡扶正义，这么说弥耳倒是记起来了。
其实这原本家天下，乃为杨氏（2）一族所有，而杨氏为拉拢追随自己征战的将士们，将全国各藩地封赏给有功之臣，自己便坐拥中心之地大兴洛阳。风调雨顺了几年后养肥了有些个土霸王的胆，对外夸耀没了自己，这杨氏无力拿下家天下。不过这些个土霸王也碍于皇家正道大义之说法，也不敢在明面上背离天子威严，便只能在背后里招兵买马，以待可乘之机。
仁寿四年，建国杨氏驾崩，其子杨广（3）继位，该年号为大业。适时杨氏驾崩，外敌伺机挑衅边疆领土，土霸王就以讨伐外敌为由，出兵御敌，实则控制北方。
大业三年，杨广离奇逝世，其弟庶子韩（4）却继位，此时社稷礼崩乐坏，土霸王收养生息多年便在此时假借正道为由，正式出兵割据，吞食弱小藩镇，打压仍旧支持杨氏之群臣。庶子韩势渐微弱，于年底病逝。此时，全国已然裂分为五国，百姓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大业十年，我朝圣上谢宣于太原起兵直入长安，拥立杨广之侄杨佑（5）为帝，该元义宁，并被加封为开国大将军，赐御剑一把。
义宁一年夏，开元谢大将军率骑兵十万，攻克巴蜀之地，又于义宁二年春，领精兵一万，攻占长沙。义宁三年，杨佑退位，禅让于谢宣，改国号天宝。此时，圣上统一巴蜀，中原，而北方，山东一带，还有江陵皆由其他旧朝勋贵所占领。
倒是这个王坚（6），她记得，天宝六年，坊间传山东一带出了个真皇帝，其人相貌奇丑，却胜览貌美胡姬。两次征战我朝皆败，战争劳命伤财，山东百姓皆苦于其久矣。
不成想，这背后竟是以假冒身份上台的。
这头坐在主座的那人微微一顿,“竟是如此，这土皇帝竟打着此等算盘，借天理上位，实属荒谬。”
底下的人颔首，“更荒谬的是山东勋贵尽数听令于他，纷纷起兵相应，着实有些怪异。”
弥耳支起右手，扶额微低，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确实怪异…此事告于太子殿下，并劝其不可轻举妄动，小心谨慎，只待事情明朗后，再做决断。且明日早朝，圣上必会提及此事，我等只静观其变即可。”
屏画中的几个影子颔首示意后，随后便起身长揖离去，留下主座一人独自长叹。
“父亲。”弥耳叫了声。
只听前头有人叫道，
“谁在哪？”
（1）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吳王。 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床非现代意义的床，隋唐之时，床与椅并非分开，李白说的既然可倚，肯定是椅子。
（2）（3）（4）（5）（6）杨氏，杨广，子韩，杨佑，王坚，全部参考隋朝末年杨氏一族与李渊之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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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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