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少女倚在仙人怀中,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睡得很不安稳。
虞无渊摩挲着小玉的手,脸色亦是难看。她无需去看,便能感受那上面布满了沟壑,不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而是与小玉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完全不相匹配的、皮肤已经松弛皱缩的、如六旬老人一般的手。
将芳灼遣去木易风那处后,虞无渊就同楼尽雪和小玉一道回了走马驿。
虞无渊甫一靠近走马驿,那里飞速流逝的时间就缓缓慢了下来,惊得她心中一颤,然而无论她如何去看,都看不出其中端倪。
走马驿周遭的一整片地方似乎自己成了一方世界,那些原本鲜活热情的人腐朽在这里,因为此处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他们的魂魄无法去往鬼界进入轮回,而在这里直接投生,成了毒虫、飞鸟、走兽……新的规则在这处运行开来。
正当虞无渊为这异象而头疼时,原本乖乖巧巧站在一旁揪着楼尽雪衣袍不放的少女忽然猛地甩开手,发了疯似的哭叫着冲进“新世界”中。
虞无渊眼疾手快将人定住,却还是晚了一步,叫少女的一只手探了进去。
几乎就在一瞬间,那只纤细漂亮的手变得干瘪苍老,失去了鲜活。
纵使时间流速放慢,却依旧足以在一息之间让人失去几十年光阴。
少女吓得瞪大了眼睛,本就处在强弩之末的精神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溃散。
虞无渊上前将人搂住,少女脱了力,瘫软在虞无渊怀里,在楼尽雪的安抚下昏睡过去。
然后就再未清醒过。
少女偶尔会睁开眼睛,却是如稚童一般,有时会直愣愣地看着虞无渊和楼尽雪,有时会埋进虞无渊怀中流泪,咸涩的水液将仙人衣袍洇湿,有时又会挣扎着推开虞无渊,转而死死抱住楼尽雪不住颤抖。
从走马驿到陈朝都城路途遥远,中间还要绕过战场,驾着马车而行,即便有仙术加持,仍是足足走了两天两夜。
快到京郊时,马车却陡然停下。
虞无渊掀开帘子向外看去,一个散发着酸腐臭气的东西猛地扒住窗沿,左右各只余三根手指的手卡进车中,试图借力爬进来。
而这个“东西”身后,是一群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人。他们有些已经走不动路,污黑溃烂的手扒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前爬去,鼓动着喉头发出极其嘶哑怪异的声音。
“贵人……”
“贵人……”
“贵人救命……”
“给、给点吃的吧……”
虞无渊转过头,看向了无动于衷的楼尽雪。
车体已经被一群人拨动得晃动,外头符纸扎的马夫与马匹发出尖锐的惨叫,“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在外面响起,新鲜的血气陡然溢散开来。
楼尽雪沉默着伸出手将小玉从虞无渊怀中抱起,少女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随后将头架在女人肩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嘤咛两声,又沉沉睡去。
楼尽雪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是悲哀:“仙尊,‘马夫’要被吃光了。”
虞无渊没有作答,抓起身侧长剑飞身而出,仙人威压震慑四方,一时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痴痴站在原地。
她施法消去马夫与马匹身上咒术,顿时,那些流民嘴里的血与肉都化作黄符碎屑,下一刻,震天的哀嚎响彻云霄,周遭所有皮肤深陷骨中的怪人瞬间暴动,被鬼怪魇住一样朝着虞无渊一拥而上,试图将人拽下马车。
“贵人……”
“贵人救救我们吧……”
“我们只是想讨口吃的……”
举目望去,满眼皆是干裂荒芜的土地,数不尽的白骨堆积在地,大大小小,有些头骨甚至只有手掌大小,看着竟比百鬼川之下还要叫人触目惊心。
“仙尊,这便是陈朝现如今的模样。”
楼尽雪的声音从马车中幽幽传来。
虞无渊鲜少地倒吸一口凉气。
白洛镇繁华是人间,无名村人丁凋零是人间,走马驿民风淳朴是人间,无论是仙人庇护,还是妖物作乱,都远没有这遍野的流民与尸骨让虞无渊心中震颤。
流民百万,饿殍千里,也是人间。
虞无渊辟谷多年,身上自然没有吃食,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取了几瓶强身健体的丹药纷发下去。
谁知有些人吃了丹药后恢复体力,便要抢身边人的丹药,修士不得对凡人动用法术,虞无渊还未出手,那未迟到丹药的人就被已经服用丹药的人活活掐死,嘴中的丹药也被生生掏了出来,沾着血肉就被旁人吞下。
吃了两颗丹药的人体力更甚,开始发狂一般攻击旁人,又开始扒住马车大力摇晃,马车内连着“哐当”不断,当中寥寥无几的陈设被尽数晃落。
那杀人最多吞吃丹药最多的流民径直跳上马车,瞪着猩红的双眼凑到虞无渊面前,满是血污的嘴张得极大。
他伸出手,想要将虞无渊拽下。
虞无渊指尖微动,那流民喉中挤出“咯咯”几声,随后便僵成一块石头,颓然向后倒去。
她头一次发现,人也可以恶成这样。
泪水从仙人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到了干枯开裂的土地之上,很快不见了踪影。
明明空气如此干燥,她却如溺水般喘不上气,流民含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叫她心中一阵绞痛。
她提着凌苍走下马车,长剑划过手心,数滴血液飞溅至半空,齐齐落到凌苍剑中。
凌苍指天,巨大的灵力迅速炸开,无数冰菱逆飞上天,墨云翻腾,雷声阵阵。
半刻之后,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将马车周遭的尸体洗得干净。
远处,未曾赶来拦马车的流民爆出阵阵欢呼,虞无渊侧耳去听,亦有不少泣音夹杂其中。
照常理而言,雨落不到虞无渊身上。但仍有冰冷的水顺着指天的剑尖缓缓滑落,浸湿了虞无渊握剑的手。
她看着四方生灵,却不知该如何说。
最开始,她只是怜悯这些被饥饿折磨许久的人,后来,她震惊于他们对同类的恶意,可到现在,她又不知该如何评判。
或许她本不该评判。
他们是人,她亦是人。
他们残害同伴,他们恶吗?自然是恶。可灾害连连、战争不断,这些本应安居乐业的人被迫流落他乡,饥荒敛去他们的人性,强迫他们弱肉强食,强迫他们同类相残……那这样的他们,到底是真的恶,还是被逼得恶?
虞无渊问心许久,终究无果。
仙人久居仙山,本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可到头来,真正面对苍生的苦难时,她却是手足无措。
“仙尊,您已经尽力了,走吧。”
楼尽雪在马车中轻叹。
*
她们又走了许久,一路上又看到许多流民,有些蹲在路边,有些倚在干枯的树下,不过却都没有她们最开始见到的那批疯魔。
再往前走,有朝廷安排在两侧的简易草棚,煮着比水还要稀的粥,一点一点分发给流民。
“仙尊您看,您所做的,我们也在做。”楼尽雪轻轻拍着小玉的背,接着道,“只是陈国的流民太多了,连着三年的饥荒,与东国的战事又一直不歇,朝廷的粮也快被耗空了……这些日子,就连陛下也只能喝粥度日。”
“可是战事愈发紧张,弟子甚至亲自去东国谈和几次,皆是无功而返,他们铁了心的想要‘吃’了陈国。可陛下舍不得这百年基业,弟子亦舍不得。弟子自陈国开国起就跟在陛下曾祖身后,是亲眼看着陈国繁盛,一度光耀四方的。陈国于弟子,是如亲子一般,再重要不过的存在。”
“所有人都说,陈国的命数尽了。可仙尊,您知道吗?”楼尽雪抬起头,指了指自己额间,“它告诉弟子,陈国的命数,不该绝于此。自大齐覆灭,这世间已经乱了太久太久,而陈国自开国至今,已历经六代君王,皆是贤明君主,按天道自然来讲,陈国该是结束这乱世的关键。”
“你身为修士,不该有如此重的凡心。”虞无渊听着楼尽雪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她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按照无相宗教导的规矩照本宣科,说与人听。
修士不得掺入凡人因果,否则会终生困于其中,无法参悟大道。
楼尽雪却是摇了摇头,道:“仙尊不是这样想的。”
“为何?”虞无渊压下心中纷乱,问。
“仙尊是渡劫期大能,来此凡间历练定也是为了飞升,那弟子斗胆一问,仙尊可还记得,修士为何要来人间历练?”
“自然是为了体味人生八苦,看见人世百态。”虞无渊脱口而出,却并没有全然赞同楼尽雪的观念。
“可修士与凡人不同,修士能够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凡人却不能。凡人身上的因果本为天定,若修士随意出手施术,无论目的为何,皆是扰乱了其本来的命数。你在陈国辅政百年,已然与陈国气运纠缠。”
“是。”楼尽雪苦笑着点头,“弟子最初的想法与仙尊也相差无几,只可惜造化弄人,待弟子想去做逍遥自在的散修时,已经深陷其中不得脱身。”
“那你悔过吗?”虞无渊问。
“不悔,弟子本心如此。为一朝而斗这条路,弟子已经走到黑了,其中功过,待弟子命数尽时,自会下地狱去一一认领。”楼尽雪目光如炬。
她自知自己所为于别国不公,但天命如此,助陈国是她最好的选择。
若陈国真如天命所言结束乱世,使得天下黎民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哪怕是死后魂飞魄散,那也无憾了。
*
陈国都城外,宫中内侍已经等候多时。
楼尽雪掀开帘子,看向外头的人。
“楼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那为首的内侍一脸苦相,见了楼尽雪更是抓耳挠腮满脸通红。
楼尽雪顿时脸色一变,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肃然:“陛下怎么了?!”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得了楼尽雪的允后哆哆嗦嗦地凑近,覆到了楼尽雪耳边。
“陛下、陛下重伤昏迷已久……”
“什么?!”
在场所有人闻声俱是一颤,齐齐扑通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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