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垂湖,月光绕其上,仿佛牵着未曾了结的因果。绳不知起于何处,止于何岸,仿佛是命理里那道隐线,落在湖水最柔软的一隅,将过往牵曳成漪,一圈一圈,扩散向看不见的深处。
“公主,您要驾马前去吗?”素琴听到眼前这位小公主要驾马前去,脚步显得更加慌张,
“这样快。”
“我的小公主啊,坐马车也快的。”
素琴顿了顿,她自是清楚昭樕有些挑嘴,一直以来只吃霜白鲂,连宫里新进的江南鳜鱼都懒得夹第二筷。
“以前一直是北宣王殿下帮着钓的。”素琴低声道,语气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这次,好几月未回来了。”
昭樕望着湖心,神色恍惚,眼底浮着淡淡的空落。廊下的钓竿还在,鱼线却褪了色,发了脆,像那人一走,连风都不肯绕回来几分。
素琴张了张口,终究没言语,只悄悄绕紧了那缕线,仿佛怕风大,把那未收的牵念也一并吹断了。
“素琴,这次他们回来后……我们便随太子一道,回镐京一趟吧。”
昭樕望着湖面,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风起时,她的衣角微微扬起,眼神却沉在水色之外,不知落在何处。
“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不知何时,傅樛棲已立在她身后。指间挽着一方细布包,桂花香气幽幽透出。他语气不紧不慢,像一句闲话,却带着未明的余温:
“想着镐京的桂花糕与你在曲州吃的滋味不同,便顺道带了些回来。”
话虽随口,落物却极稳。他将包袱轻轻搁在案上,像怕惊着湖面的光,又像安放一桩不言说的旧事。
“一切还顺利吗?”
“还顺利。”
昭樕静立在湖边,素衣不饰,却清润如月下寒玉。山风掠过衣袂,拂起几缕乌发,她神情平淡,眉目间却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清贵与冷静,仿佛隔着水气,也能将人心照得一寸不安。
姬琼隔着半卷帘幕望见她,目光微凝——那白衣女子不过静静站着,却仿佛使天地都安静了半分。
“她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招人讨厌。”
姬琼轻声抱怨,语气里却带了点不自觉的咬牙。她攥着帘边不放,像是只打算随口一说,却终究没能把目光从那道白衣身影上移开。
明明不动声色,偏偏叫人不舒服得厉害——就像小时候那样,一言不发,却总站在最惹眼的地方。
“你随着卫榛他们先回府,我来替你钓。”傅樛棲随手接过素琴手中的钓具,语气淡淡,却动作利落。
昭樕却笑了笑,眉眼温软中带着些不动声色的疲意,“不必了,天色也不早,你今日奔波一日,也该歇一歇。”
她顿了顿,转身看向他,声音轻却坚定:“我们一同回去吧。”
他们站在彼此身侧,像是命运绕了圈,又归于这短暂的并肩时刻。
焦太傅自上次随军归来后,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气色较之旧年更添几分枯黄。今日他仍披着常服坐于厅中,手中茶盏微颤,茶未凉,人已觉疲。
太子踏入时,随侍捧着王上与简王后所赐的药盒与汤料。他语气温和,却不失宫廷礼数:“父王与母后得知太傅旧疾未愈,特命太医重配补方,盼您早日安康。”
言辞得体,神色端凝,却掩不住身居高位的疏离。
焦太傅起身还礼,声音干哑:“劳烦陛下与王后挂念。”
卫榛上前扶他,低声问:“老师可用过膳?”
“用过了。”他答得平稳,却分不清是确有进食,还是故作安心。
卫榛劝他回屋歇息,他点头应下。行至门前,忽又停步回望,淡声道:
“好生招待太子殿下与公主。”
那语气平淡,像风过陈帘,轻,却不无重量。
“今日我可否与昭樕姐姐同榻而眠?”
一路上两人鲜少言语,姬琼忽然热情地挽住昭樕的手臂,柔声撒娇,头轻轻倚上她的肩。
昭樕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语气平缓而疏离:“我屋内多是药材气味,妹妹怕是住不惯。”
气氛微凝,卫榛适时出声解围:“我已安排太子殿下与姬琼公主歇于澹竹殿。”
他目光温和,语调不失礼数:“舟车劳顿多日,府中庖人早已备好曲州地道风味,还望二位殿下不弃简陋。”
一半是旧情未散,一半是风雨欲来。
府中虽灯火通明,却掩不住一种无形的躁动。风吹过药阁,窗棂微颤,几缕苦涩的药香透入帷帐,昭樕倚窗而立,素衣未解,鬓边微乱。她指间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上的玉镯,神思飘忽,似是将过往一圈圈地绕进夜色里。
昭樕眉心微动,指尖那枚玉镯却未停下转动。
她没有立刻回身,只轻轻“嗯”了一声,像是风穿过檐角瓦铃,声轻意远。
不多时,门帘微动,风与人影一并入室。
卫榛着一袭常服,衣襟尚带些未干的雨气。他立在帘后,望着昭樕半晌未语,那一身征尘仿佛尚未卸尽,却又仿佛早已风尘仆仆地走到了她心事之外。
“怕是在曲州待几日又要走了。”
卫榛轻声道,语调平静,却压不住尾音的一丝沉意。他将一个雕纹精致的木盒递到昭樕手中,目光避开她的眼。
“这个,是我前些日在途中偶得的。”他说得轻描淡写,“陛下催我回京,说祭祀大典前务必赶回。”
昭樕垂眸看着那木盒,掂在手中,竟有些沉。
“这是什么?”
卫榛望着她,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偏开,又很快落回她身上,那双眼藏着掩不住的温柔与迟疑,像夜雨中一盏未熄的灯,微亮却克制。
他轻轻咳了一声,语气低缓:“等我走了你再开。”顿了顿,又别开眼,
“摔不得。”
昭樕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盒的纹路,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
“这次,我随你们一道回镐京吧。”她语气温和,像是随口一说,却藏着不容更改的决心。
卫榛听着,神情微动,低垂的目光里浮起些难言的情绪。他记得她年幼时被送往曲州,那年她不过七岁,瘦瘦一只,却在满朝文武面前磕头应旨,没有哭,也没回头。
之后十年,她几乎没再回过中原。
他低声问:“是想齐姜公和姒夫人了?”
昭樕轻轻一笑,声音淡淡的:“父亲年纪大了。正好趁这次祭祀回家看看。”
十年前,一位术士在朝堂之上抚筮垂卦,言辞郑重:“此女,宜十六而归,届时方可返关中。”
那年,昭樕不过七岁,却已听懂了命运的重量。她垂首望着足尖,指节紧扣衣袖,像攥住最后一分不情愿。她知道,自那一刻起,她的命便不再属于自己。
她是齐姜公与王妹姬姒之女,嫡出,尊贵,自出生便万众瞩目。她诞生之夜,天象异动,星晦月隐,百鸟惊鸣不止。卜者占得一卦,满殿静默,最终只留一句:“此子命格大吉,可安社稷,定风波。”
于是,她被赐周姓,得“昭”封号,成了“周姜昭樕”——她的名字从来不是父母的私念,而是天命与社稷的代号。自那日起,她便成为世道的符咒,贵不可言,也重若千钧。
七岁那年,占卜师再言,她命格虽吉,却与关中相冲,若久留镐京,恐有大祸,唯北地方可调和五行、保家国太平。几句话,便将她由天命之子,送为远徙之人。
她被送往曲州,远离中原万里,自此十年风霜不归。
最初三年,夜夜泪湿枕巾,信笺一封封寄往镐京,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句:“阿父,我想回家。”可每封信都无回音。直到她明白,有些命,是哭不动的。
后来她不再提归期,亦不再哭。她随焦傅学礼乐诗书,随军中师兄习马术弓兵,也见过瘟疫村落、尸白荒野、市井吵嚷。她将万象收于心底,把“家”压进骨里。
这十年,她学会了在命里走路,不问归期,也不信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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