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来得比江南晚些,贺元毅来信时,秦州已经落叶了。
不知这呆鱼怎么想的,非在信中夹了两片枯黄的树叶,一片给她,一片要给阿兰姐姐。
近来阿兰姐姐都在屋子里练琴,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贺元棠决定等立秋阿兰顺利地奏完这曲,再将落叶和约莫是贺元毅写的酸文一并给她。
听说从前箜篌只有皇家才有乐工演奏,民间难得几回闻。阿兰的母亲曾是闺阁小姐,府中能有传习箜篌的乐师,想来也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不过苏掌柜真是奇人,莫说能寻到这么多能人巧匠,还让她们各有归所,如何做到的?
满庭芳经前回百花宴盛名在外,又传此次得闻箜篌雅乐,一座难求。不少人士从京外赶来。
高秋之季,清辉如练,泠泠冷光中,她抱箜篌而坐,素手轻抬。
楼中孤身弹箜篌,乐音震颤若泣泪。她眼睫低垂,落下一片阴翳。
大弦秋雁度边关,小弦喃喃悄人语。手疾腕软,来去如风,玉碎珠垂。
二十三弦,竖抱于怀。不识曲调名,弹尽人间乐。
贺元棠撑着脸趴在栏上,听得如痴如醉。
绣屏上写着“故里音尘少,楼外香兰笑。”
“殿下,”她回头问,“苏掌柜怎样做到让这么多姐妹都能各得其所?”
盛景行正悠哉地喝着兰花茶,“你猜。”
“民女倒真有一个想法,这满庭芳该不会是…殿下的产业吧?”
白皙的喉结上下滚动,不置可否。半晌,他才抬眸:“何以见得?”
见他并不反对,想着近来对书中之事的疑惑,她试探地问了此事。
“殿下在楼中后院买下的都是最好的屋子不说,月月都能提前知晓百花宴的内容风物,苏娘子对殿下也很是不同。”
盛景行嗤笑一声,“小丫头,你莫不是忘了本王是什么身份?这类寻常物什,算得了几个钱。”
你这般财大气粗,那还与我锱铢必较。
“殿下身份尊贵,一笑千金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民女想不明白,楼中的姑娘们竟然都与殿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在是巧。”
话音未落,她觉得周遭似乎凉了些许。
秋风旋梁而下,从竹帘侵入。
冷香袭来,他突然伸手将人揽在怀中,指尖一下又一下地卷动她的发梢,微热的气息呼在耳畔。
“花前月下,美人在怀,你以为她们与本王都有哪些丝缕之联呢?”
她被盛景行忽然之举吓得愣了一瞬,身子微微僵硬地与他靠在一起。
是啊,是这段时日的日夜相处让她误以为殿下是一个端方君子么,他可是她在江南遍有所耳闻的浪荡纨绔。
是姬妾盈门,酒池肉林之辈。
也是天潢贵胄,如今唯二的皇子殿下。
是温润君子,还是一方纨绔。到底何处是伪装?她一时有些分不清了。
若这世间是一处戏台,他只怕是台上最好的角儿。
自己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被他捏死,那不比她解一只小虾小蟹轻松?
上次小亭外,也是自己无意说了哪句话,触到了这位殿下的逆鳞,他的脸霎地冷了。
“倒是你,你说说,整日随本王出入左右,换做旁人,可是也觉得你我二人,关系匪浅?”
他侧过头倾身压来,正好用身形挡住掀起竹帘的风。
若此时有人透过花窗往里看,便能瞧见一对亲昵相拥地眷侣。
不过这个时候,有谁会在三楼对面呢。
“我…民女有自知之明,不敢妄言。”
被他周身之气笼罩,这人近得已叫她看不清面容,却堪堪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呼吸交错。
“你不妨再大胆一些。”
什么意思
指的是她的猜测可以大胆一些,还是动作可以大胆一些?
猜测的话,她的脑子可能想了,不过有的东西她可不敢说。
动作的话…
要她亲他么?不行啊!她只亲过女孩的脸,可没亲过男孩,不不不,自己只会亲吻喜欢的人的。
就算是答应与殿下做戏也不能突破这个底线。
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半分。
“呵。”
盛景行一只手握着她的后颈,指腹擦过她的唇瓣。
“当初救人的胆子,就剩这么点儿了。”
只觉眼前的景象更模糊了些,脑袋被人锢住,动弹不得,她忽然想闭上眼睛。
那阵凉意在他的指节停留一瞬,遍整个抽身离去,甚至没给她留下半句话。
殿下这是…这是抽…抽什么风。
贺元棠长呼一口气,觉得身上又些热,该去窗边吹吹风。
竹帘仍被风阵阵掀起,楼中戏已散场,只有余音绕梁。不想这些了,先拿着贺元毅的东西去找阿兰姐姐吧。
那位冲出屋门的“抽风”殿下才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警醒了自己数次,她不是她,却偏偏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骗自己说今夜是因为她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是因为栏杆对岸有人盯着他,是因为那乐曲太过婉转…
而非月色太过撩人。
盛景行,你心有所属,她亦如是。莫要再冲动,等…等江无咎回来,把人…把人交给她。
他径直跳上马车,但愿无人瞧见发红的耳尖。
“殿下,诶殿下等等属下。”
飞也似的赶到车外的长卿,得到的却是一个“去查查今晚宾客名单”的差事。
“是。”
-
立秋后某日,阿福来叩门。
“小棠,你订的什么战马灯是要送来楼中,还是灯会时候到店里取?”
阿福不知道战马灯是个什么东西,宣德门外的香铺忙着扎乞巧节的花灯,道是陆公子前些月订的战马灯做好了。
终于做好了么,贺元棠有些期待,近来多事,已是许久没有逛过灯会。
到时约上谁一起呢?月桂月桃定是要去的,阿兰姐姐也叫上吧,还有......
贺元棠两只手指都数完了,陆公子任官在外,该是回不来。
哥哥更不必想,那殿下呢...殿下会不会一起去玩?
还是算了,殿下最近奇奇怪怪的,况且他见多识广,该不会喜欢这种女儿的节日。
贺元棠收下取货的条子,小心放入匣中。
直到乞巧兰夜,暮色渐浓,长街两侧灯笼次第亮起,映得石板路翻着暖光。
王氏香铺又挂上了玲珑花灯,流光溢彩。
一支铸做奔马仰蹄状的灯盏尤为瞩目,马鬃处镂空雕花漏出细碎光斑,似能随着手腕轻转。
落影于地,纷乱如一匹烈马踏光而行。
盛景行久久地望着那盏灯出神,这么多年过去了,王伯的手艺还是如一。
他记得这灯复杂,耗材繁多,寻常儿女只购琳琅花灯,并不会垂青此物。
卖得少了,就得提前些日子预定,单独制作,价格还不算低。
不知是哪家有心的儿郎姑娘来这做了此物。
“陆伯之陆公子,嗯合上了,小娘子带走吧,看看可还喜欢?”
陆伯之?
许久没见到这人了,突然在灯铺听到这名字,盛景行还晃神一瞬。陆伯之订这灯做甚?
“月桂月桃,快看,这马可是飒沓流星一般?”
“的确很好看啊,王氏不愧为京城的灯具巧匠,做的灯那都是栩栩如生。”
她正奇怪着,自己只是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尽力画了一张图交与店家,原以为能有两三分相似便足以。
她的画技,只能说与舅舅不分伯仲。
没曾想这灯做出来竟与心中想的不差分毫,甚至更为精巧。
店家说原先江南一带很是流行这样的花灯,举家来京城后,虽是鲜有人买,但样式如何他不曾忘记。
盛景行收下了那张画得潦草的图纸,一模一样的战马灯,王氏每年都要做一只送到他府上。
“飒露紫?”
闻声回首,灯花照得她眉眼如画。
孩童追逐的笑闹,酒肆歌台的鼓乐,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什么飒露紫?”
“小娘子你这灯的式样,可是照着传说中的神马飒露紫做的。”
六骏飒露紫,前朝以忠勇著称的战马,如轻健飞奔的纯紫之燕,蹄跃六军,威慑八阵。
传闻西域守将亦获此烈马,纵之只身入局,一杆长枪挑飞敌军首级。
眼前之人如说书般讲得绘声绘色,听得一干人是津津有味。不过贺元棠是第一次听说飒露紫的名号。
“小娘子,这是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卖与我可好?”
她自然是不会卖的,“我上元节时就在这家香铺订了,王掌柜精于此物,兄台不如拿这钱去找店家。”
“小娘子貌美心善,当真不愿割爱?你这故事也听了,赏玩一二原价出给我何如?”
“公子,哪有这般行事的?凡事都得讲究规矩,这是我画了图纸找店家订的,还等了半载时日,怎的不将这些也算进去?”
那人伸手过来,“不就是一年半载嘛,我现在就去订上十个,小娘子陪我一起等,等做好了送来府上,你想怎样把玩,都行。”
窗边的盛景行“啧”了一声,起身下楼。
“公子,请自重。”
“哟,自重,你们几个不就是那酒楼里的女人么,今夜只身出来游玩,不就是为了勾搭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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