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略一侧首,暗自兴叹。
他心道,遥川这一帮人莫非无一例外皆被灾星笼罩,若非遭到天外飞来一场横祸,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没有资格走投无路,直到沦落滔滔江水之下。
捐酒看出他眸中异光闪烁,忍俊不禁,未语先笑,一面伸手拨弄青牛的耳朵,一面心不在焉地道:“小姜这般好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大约不敢置信,原来鸦人谷中寸草不生,竟也能长出一个活蹦乱跳的生人出来罢?”
“我是亲姐从爹娘丢了不要的残羹冷剩中捡出来的肉团子,嘴里一口气,身上半条命,若这般穷困潦倒的落魄人家都称得上好人家,鸦人谷怎么… ”闻言,姜落微忍无可忍反唇相讥,半晌恍然,皱眉道:“什么鸦人谷?”
“是。”捐酒微微颔首,满不在乎地闲闲说道:“我家,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珠宝,是人人称羡且无庸置疑的荣华富贵,但鸦人谷确是不祥之地,我便生在那样的地方。”
鸦人谷地界中,论资排辈往下数来,总共都凑不出十个姓氏,何况声名远播又家财万贯者,姜落微稍加一想,瞠目结舌,眼光慢慢移将过去,似乎不寒而栗。
捐酒毫不避讳,甚至促狭地微微皱眉,支额作出一副奇形怪状的惊讶表情,既惊且疑又真心实意地坦诚相待:“我原家姓秦。”
姜落微倒撤半步,喉间滚动,已然开始风风火火搜索肚肠,权衡是非、利弊、得失…真打起来,他未必是捐酒的对手,至于金蝉脱壳的退路存在与否,或者有无任何虚与委蛇的缓兵之计…
一通晕头转向的胡思乱想之后,但听那厢“噗哧”一声,开怀大笑,伏在牛背前仰后合,丝毫不羁此时形象,颤笑道:“你怕什么?”
“我… 你… ”姜落微支吾其辞,半晌,拂袖怒道:“我能不怕?死了便死了那没什么,可你欺上瞒下,两面三刀这许多年,居心叵测,竟未曾显露半分蛛丝马迹,欲将遥川百余弟子置于何地,如此短促的转圜之机,我怎么… ”
“死了便死了那没什么?”捐酒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鬓边散发,自言自语似地道:“从何谈起的没什么?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与此同时,也是一无所有。你才多大的岁数,无病无灾无苦无难的,为何如此消极。姓秦的人岂止一手之数,不必一竿子打翻一条船,我甚至都称不上是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只不过明珠暗投又弃暗投明,你该佩服我,而非如见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秦… ”也不知是听进去了亦或没听进去,姜落微张口结舌,半晌,深吸一口浊气以平心搏鼓动,道:“秦什么?”
“秦玖。为君报琼玖之玖。”捐酒摇头晃脑地漫然笑道:“尚未取字,小姜若有灵感,可以说来听听,且供我参考之用。”
“秦玖… 秦玖… 何方神圣?从未听过。”姜落微绞尽脑汁地将秦氏各色人物想过一遭,确认自己从未认识过什么秦玖,于是将信将疑地道:“你当真出自秦氏?”
“自然。骗你做甚。”捐酒真心诚意道:“不过,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姜落微无语凝噎。
捐酒再次震声大笑,笑得放荡不羁、东倒西歪:“哈哈,哈,小姜,这是骗你的,你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怎么可能,通晓太极八卦者岂能目不识丁,哈哈!”
“ …我知道。”姜落微又一拂袖,险些将他的脑袋从脖颈处扇下来:“休要欺人太甚。”
“啊。”捐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止了笑,方才引袖抹去情不自禁从眼角渗出的莹莹泪水,叹然道:“不过,我从未上过学,这是十二万分的实话。”
秦玖自幼便有一双澄澈灵动的眼睛,眨眼瞬目之际,便似笑语盈盈,且然天资聪颖,若说到立志读尽人间书,这便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生性闲散自由,最向往不过每日读书直到精疲力尽,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的耕读生活。
然而,这尽是秦玖稍微懂事以后的痴心妄想。他在金玉满堂中呱呱坠地,睁眼所见一幕便是产婆满手血腥。此亦成为他往后十数年间无可规避的颜色,他亲眼目睹毒蛊悄无声息地匍匐在一息尚存的人眼眶中,噬出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仿若深渊,凝视愈久,便愈将沉沦深陷。
诚然,毒蛊又一名曰百忧解,是称颂其朦胧致幻与目眩神迷之效,它令人情不自禁,乐不可支,令人误认何以解忧,唯有此道。
它是纯洁无瑕、一尘不染的雪白,但所经之处无不满目疮痍,或血流成河,那是一种张狂恣肆、艳丽明亮,以致令人屏息失语的泼墨江海。小小秦玖自记事起,无忧无虑地徜徉其中,抬首见天,低头见地,无处不是一望无际的血红浸淫衍溢,将所有的善良与愿望尽数吞噬,他愈行愈远,迷途失识,偶尔也会感到鬼使神差的心旷神怡。
彼时,秦玖年幼无知,父母与族长对他毫不设防,令他与一切欲壑难填之下的纸醉金迷坦然相见,因此,秦玖对那些明晃晃的、**裸的**与放纵,格外刻骨铭心。他未知对错,不辨是非,即便偶生困惑,也只能别无选择地误以为,鸦人谷中本当百无禁忌,他便在这般天无天道地无地法的化外之地安然成长。
他曾经笃信神说,以为秦氏是专与天庭作对的地府阎罗,以为武陵诸仙无恶不作,在他的家乡留下遍地废墟与断壁残垣,以为他有朝一日,终究也要独当一面,做鸦人谷地域说一不二的地府之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在彼时的秦玖眼中,最神通广大不过亲父秦恪庄,他是父亲的不二臣属,父亲是他的无上君王。
武陵剑下的秦氏亡魂不计其数,相对地,死在秦氏手下的武陵弟子亦是不可胜数,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积尸成山之上,便堆出一座又一座亭台楼阁、丹楹刻桷,富丽堂皇,无与伦比。他第一次踏入其中,玉宇琼楼,满眼新鲜,秦恪庄带他恣肆悠游,在高朋满座中玩曲水流觞,轻盈羽觞随波逐流,秦玖看见那望之不尽的涓涓细水中,犹有鲜血涌流。
由于不愁吃穿,秦氏中向来迎妾生子者众多,且毫无节制,因此使秦玖兄弟姐妹不计其数,往后数年,更加剧了秦氏族内阋墙之祸。
天性所致,秦玖既与世无争,便也默默无闻,脱颖而出者不过野心勃勃的几位长兄,以及巾帼不让须眉者如秦韵仪。
在明争暗斗、天昏地暗的某年,武陵毫无预警地领军血洗了正在鸦人谷中茧居不出的秦氏一族。
“有个人,不知你认识否?武陵李画屏,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活阎罗,金带连环紫霞胄,嘶马摇鞭溅赤尘。不过他年少有为,叱咤成名得早,如今已许久不曾听闻这位的大名了。”捐酒回想道,“当年,他也不过十二三岁,凛凛威风,身先士卒,策马当先,第一个冲进鸦人谷,面中一道破相的长疤,丝毫不影响他杀人如麻,两眼一合,便是两道天外流星飞锤,朔风催雪,星火燎原,可吓人了。”
姜落微都快忘了,他有多久没听过李画屏这个名字,更不曾想过,故人的姓名竟会出自捐酒口中。
仿佛讶异于命运作弄,他不由愣忡。
“李画屏入谷时,我只知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逢人便哭天抢地地说救我,救救我… 没有人救我,二哥塞给我一块流金石,让我冲入武陵阵中,殷殷切切地千叮万嘱,说我充其量不过十五六,不会有人为难。”
“我却知道,但凡我义无反顾,只消一瞬之间,流金石便可六亲不认地将天上地下炸成一堆黄土飞灰,将这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彻底粉碎… 但我口干舌燥,手抖心颤,踌躇不前,被二哥推倒在地,吃了满嘴沾血的湿泥。”
“我在尸殍遍野、鲜血横流中成长,所见最多不过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虽然从未替秦氏杀过一人,但从来不知何谓‘生’,我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求生本能,我不想死。”
“我连滚带爬,肝胆俱裂,我听见秦恪庄破口大骂着窝囊废,蓦然回首,便见一记流星把我爹砸成一堆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亲眼目睹父亲被一锤砸死,可真不知是什么景象。姜落微喉间滚动。
“哇。叹为观止。我险些一口将舌头咬成两段。”
捐酒叹了口气,虽然姜落微听不出他有任何小小伤心,仿佛这全然不值得他慨然兴叹,只是一件陈年往事在心底留下的缥缈回音。
姜落微有些鼻酸,只觉似有滚滚岩浆涌上咽喉,无可自抑地漫出口鼻,与骤然发寒的掌心冰火二重天,浇得这副身躯遍体鳞伤。
“我也忘了,当时心中是如何作想…总而言之,我竟突然一鼓作气,拔腿就跑,义无反顾地冲入武陵阵中,意图同归于尽。”
“秦氏家人异口同声让我向前,武陵诸仙不约而同让我后撤,我所经之处,无人不如退潮的海水般节节败退。手里的流金石烫得怵目惊心,我以为自己快要溶化,化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血红,如同一滴春雨落入湖面,直到无影无踪。”
“突然,出神之际,有人猛扑过来狠命掰开我的手,几乎将五指折断,抠出那枚滚烫的流金石,向无人之处远远抛飞。我看着流金石凌空飞越,犹如一道拖尾流星,好似此刻只需虔诚闭眼,便可福至心灵地许上一愿… ”
“下一瞬间,流金石在空中狂轰滥炸,转瞬便炸做光芒万丈,火树银花,我看得目眩神迷,那人却孤注一掷似地用尽全力搂抱住我,然后我们便一齐猛地以头抢地,开始没有尽头地滚,滚,滚… 震天动地,天旋地转,滚得我晕头转向几欲呕吐,不久便失去意识。”
“直到恍然醒转,我狼狈不堪地从那人怀里爬出,她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若非有她舍身相护,恐怕我也早已体无完肤。我将她翻来覆去一通查找,好容易才辨出这是个女人… ”
“正是武陵余玥,常以几柄弯月傍身,十四飞刀走天下,烟波澹荡碎琼瑶。”
“我独伫一片废墟之上,但见悲风萧飒石巃嵸,哀壑杈桠浩呼汹,四顾无人,满目疮痍,然后我拔腿便逃,头也不回地逃,慌不择路地逃,不辨是非与方向,一心一意只欲从这片铺天盖地的血红里逃出去。我左思右想,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她要舍命相救,至今无果,但我转念想来,至少我不能让她白救。”
“我知道武陵余玥慷慨赴死,大义凛然,身后却犹有遗孤时已经很晚,毕竟武陵中人大多孑然一身,此案实出我意料之外… 约莫在二、三年之后。那是个极漂亮的孩子,浓眉大眼,星睛灵动,可与长夜流光相皎洁,回眸一笑,便是我半生的风花雪月。”
“锦年、锦年,我原先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期许他锦绣年华,经时不败,”捐酒叹了口气,默然垂首,揉了揉青牛不住抽动的耳朵,“往后方知,这个名字的寓意,本是取其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意思。”
平等地爱着我笔下每一个角色。
但这一章,是我目前写起来最触动的一段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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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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