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赶往炼丹房的时分,正是晓日初升,微风轻拂,满山挑灯夜读的点点灯火渐熄,无论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皆在各自从夜阑人静中恍然苏醒。
行至半途,姜落微蓦然回首,恰见云霞生远岫,追雨逐回流,满眼都是山长水远、万里崔嵬,无处不锦绣。
武陵弟子向来心存好生之德,虽然山训从未明文禁止,但置罦者少之又少,鸟雀大可来去无碍,他今晨所闻第一声鸟鸣正出自东山悬日中,阴曀楸梧之下,嘤咛啾啾。
他不记事,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拜入武陵外门当年,他似乎仅有十**岁,壮志凌云,意气风发。
入门选试鸣锣以后,济济一堂年轻少修团团聚集,三千石阶蜿蜒而上,众人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禁止御剑飞行,摩肩接踵,汗流浃背,谓之武陵所示下的态度,表示自入门之日起,所有弟子一视同仁,浊操失德者一律逐弃不赦,并切莫妄想一步登天,勤勤恳恳循规蹈矩地修行方为正道。
他突然忆起,在三千石阶一侧,他曾目睹的一匹孱弱幼狼。
不知何人放了捕兽夹,幼狼为之所伤,失血太多,浑身无温,他在救与不救之间,选择了稍候片刻再走。果不其然,须臾便有母狼循迹而来,盘桓在幼狼身侧,既舔又拱,款款温柔舐犊心,淋漓尽致。幼狼却似惴惴,它睁不开眼,湿乎乎的鼻头一片血肉模糊,仅凭直觉感知,这匹野兽没有恶意,善意地舔舐它身上的血腥,同时忧心如焚地盯着自己。
**的、虚弱的、蜷缩的、屏气凝神的、如履薄冰的自己。
早在姜落微拜入内门以前,武陵便有大势将倾的先兆,故而此时决意入门的学子,不问多少,皆怀抱着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的血志。与此同时,又保持着心照不宣的距离感与疑心病,无可避免地相互猜忌,全心全意的信任可谓从未有过。
此情此景,亦师益友的仙尊隐隐成了武陵诸仙的寄托,仿佛游子异乡所见的一轮月明,无论走得多远,回头还有亲人。仿佛无论他们如何鲜血淋漓、千疮百孔、一事无成,奄奄一息地倒卧在残枝败叶中,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仙尊也会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搀住他们血淋淋的四肢,抱入怀里,反复抚平幼兽那一触即发的隐事与伤口。
姜落微摇了摇头,回首再抬视线,望向阶梯尽头处的白墙黛瓦,云霞抹空,钟磬发响,朦朦胧胧的一眼望之不清,仿若世外一处不为人知的蓬莱仙境。
自入内门已三年有余,但从姜落微以后,后生百千无一再渡华胥,若非望而却步,或者胸无大志,又或知难而退,所谓人才凋敝.天资最好者,不过常客洲身边一位杨玠、元蝉枝身边一位关渡,然而至今无所进展,姜落微也曾恨铁不成钢;不过如今想来,少了些人遭到鸿仪仙尊的祸害,未必不是不幸中之大幸。
姜落微怅然若失,无意识地嗟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
温锦年腰间悬剑铿锵作响,闻声转眸,疑惑问道:“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姜落微叹了口气仰首望天,仿佛梦中有口无心的呓语:“若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武陵… 乃至于任何人,至今所失从何弥补,又如何弥补得起呢?
宋兰时沉默地稳步而上,一语不发。
走到门前,两侧各侍立一名门生,正是方才浮现脑中的杨玠和关渡,各自站得笔直端正无懈可击,见三人并肩同行而来,便双双交手于胸,俯身见礼。
杨玠满脸心神不宁,频频偷眼打量依旧从容俊雅的宋兰时、以及旁侧素未谋面的温锦年二人。
感应到姜落微转目相顾,杨玠连忙垂眼,毕恭毕敬地引袖向前,道:“仙尊请三位交剑后再进去。”
此举倒不出姜落微意料之外,于是面不改色地微微一颔首,便垂目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同递交。
身后二人有样学样,杨玠一一双手接过,方才再度长揖为礼,告过一声“多谢师兄”,并躬身却步,退回原位。
三人正欲推门而入,另一侧的关渡又横臂阻拦,不待姜落微开口发话,便眼明手快地迅速欠身一礼,施礼时耳畔一对玲珑红豆玉坠犹在微微晃荡,不卑不亢道:“失敬。仙尊事先有吩咐,请三位自封灵脉,以示诚意。”
温锦年眉头一皱,当即驳道:“此举不合情理,鸿仪未免欺人太甚了。我们今日是为…”
杨玠面色微囧,左顾右盼,似乎有意从中调解,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关渡性更刚烈一些,又与他素不相识,只觉温锦年初来乍到便咄咄逼人,水目一凝,张口便欲反唇相讥,姜落微及时抬手阻止,和颜道:“他们都只是负责传话的人,何必在此做无谓的口角。杨玠,劳烦你去告诉仙尊,让我与宋公子自封灵脉自是无妨,但温公子须有灵力傍身,才能为人施术治病,烦请通融。多谢。”
言罢,姜落微抬起左手,将手腕朝上,右手并指在腕间一劈,丹府中波涛涌流之感顷刻止息。
宋兰时依样画葫芦,照做后便依旧垂首旁待,默然无声。
杨玠又欠身做揖以示礼节,便回身叩门请示,待那厢应过请进,方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室内。
关渡替他掩门,目视门扉重新阖起直至严丝合缝,方才回身站定,与姜落微等人四目相对。
然而,她随侍元蝉枝已久,又是天资出类拔萃的一个,此情此景岂能容人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很快便直言问道:“师兄,请恕师妹唐突,敢问近日门内有何变故,为何总有风云变色之兆?”
姜落微直视那厢目光灼灼,心脏处蓦地有一瞬不由自主的颤抖。
他先前已与岳丹燐、元蝉枝郑重相商,三人的意见不谋而合,决议无论今日铤而走险或成功或成仁,除非不得已的情况,绝不将鸿仪仙尊败节之事公诸于众。
否则,今日武陵已经足够群龙无首,一旦信仰土崩瓦解,上下更加惶惶不可终日的前景便可提前预见。
由此,姜落微喉间一滚,最终只若无其事道:“前些日子,你常师兄不是带了一群临崎弟子回山清蛊么?不过是为了此事疲于奔命,忙不过来罢了。待师妹安然渡华胥境、拜入内门以后,试过何谓脚不沾地,便可感同身受。”
关渡了悟地略一颔首,又转而将视线流连于宋兰时与温锦年之间,欠身问道:“请恕在下失礼,敢问二位前辈是?”
“自然都是姜哥哥的好朋友。”温锦年嬉皮笑脸,又神神秘秘地俯身凑近,道:“也有可能不只是,譬如… ”
姜落微正欲抬手将他劈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那厢关渡已然皱眉撤步,以十二分的气力狠狠俯身鞠躬,一截上半身顶开二人之间的安全距离,道:“多谢前辈指教。”
正推搡间,杨玠正好推门而出,见状不由一愣。半晌,他恍然回神,侧身引袖做一个请的手势,道:“仙尊请三位进去。”
姜落微颔首谢过,宋兰时与温锦年各自抚袖整冠,挺起胸膛,亦步亦趋。
于是,他在两扇门扉阖起如初以前,所见最后一幕,便是一对师弟师妹各作惶然或茫然之状,惊疑不定地窃窃私语。
他不再回头,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平稳而行。
风台露榭锦缬簇拥之上,炼丹房中陈设简朴,穿过一条长廊,迎面便是银烛朱火、金炉宝笙,绛云方坛上有紫金云纹丹鼎座落,炉下败叶成堆,燃起连片烟火青荧,云雾袅袅。纸帐薄熏,饱经烟云长年蒸腾,已然晕染一层褪之不去的黑灰,虽不能蔽风躲雨,但倘若竹窗漏月,看炉炼丹的童子坐卧帐中,便不至于被月华晃了眼睛,得以一夜安眠。
姜落微四下环顾,但见此处人影稀疏,想是鸿仪仙尊早已为今日之事借故屏退左右,期间隐密不欲为外人道。
这也正和他意,于是姜落微转身面向纸帐后那道人影,但见瓦釜香腾,炉鼎丹砂,为此表达此刻心中所剩无几的感激之情,略一欠身道:“仙尊在上。原本仙尊当受弟子一拜,但想必您早已毫不在意,我也没有与您装模作样的兴致,便将所有心里话都开门见山地与您说了。请恕弟子失礼。”
帐后人影微动,随一声微风萧飒作响,便见鸿仪仙尊掀开帘帐,露出一副端坐如故的身影,铜瓶火煖,宝鼎香残,恰巧将他笼罩在一片薄雾浓薰之下。
姜落微向来不记事,但此刻对于与鸿仪仙尊的初见尤其记忆如新,犹记彼时,他对鸿仪仙尊的印象是“双星耀目,炯炯有神;玉面生喜,眉心一点丹砂,与其和悦可亲的容颜相得益彰”。
如今,鸿仪仙尊装束如故,然而人事已非,他再也无法以观望一名慈蔼长者的心态面对鸿仪仙尊,同时格外感叹果然相由心生,今日鸿仪比之当日,除了更显垂垂老矣,便是显而易见的面目可憎。
那厢确实不打算与他拐弯抹角,只不咸不淡扫了身后的宋兰时与温锦年一眼,最终定在前者面上,目中水波不兴,道:“华胥幻境,于你果然不过区区如此。”
宋兰时闷不吭声,置若罔闻,望向鸿仪仙尊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件死物。
鸿仪仙尊转眸直视姜落微,语中尽显褪之不去的苍老疲态:“温锦年姑且称之有用,宋兰时来做何?”
“追根究底,他为何要以今日的身份站在此处,你便是始作俑者。”姜落微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每日与手足至亲闲话家常:“今日之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认为他有资格亲眼见证其事。”
对此,鸿仪仙尊似乎心知肚明,亦似乎意兴阑珊,连应都不应一声,一摇尘尾,便溅起满室香灰。
姜落微忽而笑出了声:“仙尊,何必故作镇定。其实你心急如焚,不是么?”
鸿仪仙尊抬起视线,冷眼生寒:“门扉户牖尽已紧闭,你再顾左右而言他,我不介意在此大开杀戒。”
姜落微不退反进,轻笑道:“如此,原来令郎的安危,在您心中也不过如此,抛之即去,无足轻重。”
鸿仪仙尊果然噤语失声,不再搭他的话。
姜落微缓步而行,施施然走到纸帐前三步之处,背脊挺拔,义无反顾:“既是博弈,且让我与仙尊事先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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