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此处,宋兰时似乎已然心里有数,脸色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顿。
姜落微专心致志地自顾自说着,浑然不察那厢表情生变,依然故我道:“我一路上山,回头却发现谁都不见了,不见仙尊、你或任何一人的踪影,只见千尺飞流之下,水声稀疏,奇岩怪石间虹桥凌驾,水面漂浮三片擎雨盖,盖上生莲,一对红花招展怒放,花蕊中心星火明艳,赤金流光,是华胥幻境大开的征兆。”
然而按理来说,但凡人有三魂七魄,便应当燃起三盏魂灯,姜落微见宋兰时只有两盏魂灯交相辉映,恐怕凶多吉少,便想替他重新点燃那盏熄灭的魂灯。
不料,火苗才刚刚初现,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此身正在冻春山;身披他十五岁入山时的那件衣裳,正在河边净脸,临水自照,脸孔倒著长回去了,嗓门似乎也亮了不少,竟有如“返老还童”一般。
听他娓娓道来,宋兰时闷不吭声,垂首默默跋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云岚滃勃之中。
足下芳草萋萋,激起露水四溅,沾衣湿履,料峭春凉拂面。
待姜落微话音落下,陷入沉思,宋兰时方才抬起视线。
良久,他不冷不热地自鼻腔中哼出二字:“如此。”
似乎并不意外,亦无心对此一意深究。
姜落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每走一步,便踢一下足边七零八落的小石子。
宋兰时好整以暇,闲庭信步,看云听风、折枝赏鸟,好一副闲适自如的作派,似乎并不打算与姜落微扯话聊天。
对于这番私下里惜字如金,二人相顾无言的静默,姜落微也早就习以为常,并未见怪。只是如此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下去,也未免令人心焦,于是,不足三盏茶的时间,他果然按捺不住。
姜落微紧赶慢赶,追上几步道:“你去哪儿?”
宋兰时驻足,姜落微猝不及防,险些一头撞在他后脑上,所幸及时停下脚步。只在宋兰时回过头时,二人轻轻磕了一下前额。
宋兰时略显茫然,反应片刻,才想起伸出手去,想替姜落微揉去脑门上那块几不可见的泛红。
姜落微不自在地抚额却步,道:“没事,无妨。”
一丝姜落微无计解读的情绪在宋兰时眸中隐隐若现,眼睫扑朔之际,便已然一闪即逝,来不及被任何人捕捉住。
宋兰时收回手,衣带起澜,仍是一副不知如何作处的恍惚表情,摆了摆首道:“我不知道。”
姜落微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上一个有关“你去哪儿”的提问,不由失笑:“我遥川大掌门神通广大,招风是风、招雨是雨,还有不知道的时候呢?”
“当然。向来孤陋寡闻。”宋兰时淡然一笑,和风细雨:“我原以为会发生什么,但,自姜公子来后,处处风平浪静。再往后走,我是当真无处可去了。”
回首望向来时路,姜落微理解他的意思,亦不由感到困惑,静静抚腮。
便自他莫名其妙地投身于宋兰时的华胥境中以后,二人已然不知不觉踏足冻春山各处,古色古香的琴院、栽菊种桃的棋院、美轮美奂的书院、落木萧萧的画院,后山、幽径、炼丹房、藏书阁,无处没有二人相伴随行的足迹。
然而,一路无风无雨、无波无澜,一反从前睁眼便见到至亲至爱之人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而后无可挽回地迅速化为泡影的常态,甚至无一丝一毫变天的迹象,平静得令人惴惴不安。
留意四下环顾以后,姜落微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莫说天灾地变,这偌大的一座冻春山,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竟除了他们这一对从境外唐突闯入的不速之客以外,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其余景象,倒是生机蓬勃地很有几分热闹气息,莺啼枝梢、鹊衔树蝉,各种千奇百怪的飞禽走兽能跑会跳,连他少年时候最爱骚扰的山鸡都在面前东奔西跑,不亦乐乎。
若非空山不见人,难免萧索孤单,这绝是一处令人流连往返的世外净土。
宋兰时摩挲剑柄,沉吟道:“言道‘一梦华胥,八步浮生’,若此话属实,则历经八景之后非死即出。”
姜落微连连颔首,霁开云散,恍然问道:“你这是第几个梦了?”
宋兰时闭目回忆,复睁眼道:“第八。”
“奇也怪哉。”姜落微抬眼瞧了瞧一尘不染、挑不出半分差错的苍白天穹,又垂目瞅了瞅足下绿草如茵、百花齐放,正是一副云满山头树满溪,春风浩荡绿初齐。
他不由蹙起眉道:“何至于此…?尤其第七步红莲以后,当有一场迫得人几乎魂飞魄散的噩梦才是,何来这般风和日丽、事事平安的道理。难不成…你最避之唯恐不及的魔魇,便是我?”
宋兰时安静片刻,不置可否,仿佛没有听见最末这一句话。
反倒是姜落微自己将这一猜测干脆地驳回了,自言自语道:“不对,我原非境中人,总不至于华胥境还能未卜先知,算到我这局外人笨手笨脚点个魂灯,都能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点进来。”
宋兰时这才应了一声不知所谓的“嗯”,语中轻飘飘的,很快便逸散于风中,不着痕迹。
姜落微想通此节,却也无法就此高枕无忧,他跟在宋兰时身后,絮絮叨叨道:“若这魔魇迟迟不现身,便要天长地久地这么一迳蹉跎下去了。可七七四十九日之期摆在那里,你不能一直为人局囿于此地,否则期限届至之时,终将死于非命… ”
宋兰时再度毫无预警地驻足,姜落微也再度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所幸这回宋兰时并未急于回首,故而,他只是猛一头撞进了宋兰时的背里。
宋兰时本是水属,周身不论四季皆有一股褪之不去的清新凉气,姜落微这一撞,便撞了满头满脸的杏花朝露,闻之生香,亦隐含几分说不出的清冷寒意。
姜落微摸摸鼻子,无奈却步:“能不能别一惊一乍走走停停的。你再让我撞上一回,干脆背着我走路。”
宋兰时并未作答,转眸顾他,眉间平波惊风起澜,“你呢?”
“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又是在唱哪一出,什么你呢?”姜落微还揉着鼻梁,恍然悟道:“你是想问七七四十九天后,我会如何?按理来说,自然难逃一死。”
眼见宋兰时垂首闭目,便开始默算入梦以后的日数,姜落微屈起两指,扣了扣他的耳朵,道:“不是这么算的。华胥中一轮春夏秋冬倏忽即逝,还赶不上现实里一轮日升月沉,或许你入境十年,现实中已经过去三盏茶的功夫,又或许,不过卦师手中弹指一瞬。”
宋兰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若真要算,且看手相;”姜落微淡笑,晃了晃手,“掌纹之于人,犹木纹之如树,察表相可知内里,测命运之休咎,正好便于计算时日。”
于是他不由分说,便将宋兰时的手拉了过来,翻到正面,掌心朝上。
宋兰时自任凭摆布,仅在姜落微指尖滑过手心时,不着痕迹地绷了绷五指骨节,并听姜落微道:“我不会看手相啊,只是浅论。掌有纹且纹细而深,三纹莹净无纹破,命不会太差;纵理诸多,竖理直贯上指,纹细如丝… 嗯,看纹理中流淌的颜色便知道了。你初入华胥境时,掌纹连肤,偏藕荷色,不可透视其中。”
宋兰时垂眸,百般费解地盯着自己被姜落微握在掌心的手。
“现下你再定睛仔细瞧瞧,是否有些月白浅蓝若隐若现?那便是七日已至,魂不附体太久,灵力开始逸散。”姜落微解释道,“每过七日,这颜色便加深一回,初时柔澹如水、秋扈窃蓝,最终浓重如黛,血肉之躯也差不多该烂了。如今看来,第一个七日刚过不久。”
宋兰时垂眸凝视自己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略一抿唇,忽而收拢五指,握住了姜落微在掌心兀自比画的指尖。
姜落微不明所以,突兀地一愣,任由宋兰时将自己的手翻了个面,掌心朝上。
宋兰时盯着姜落微的手心,凝视掌纹中犹如寒江涤月一般的苍白浅青无声流淌。
他喉间隐约滚动,双目微阖,片刻,又轻轻把姜落微的手放开了。
姜落微垂眸打量,道:“果然是同生共死的命途啊?也好。”
宋兰时不语。他又笑嘻嘻地将自己的手掌心举到宋兰时面前,一臂揽肩,挤眉弄眼地玩笑道:“据说因其属性相异,每见此象,各人纹中颜色皆不相同…我以上有一位大师兄,叫李龄,走得早些,你未曾见过。我听师姐陈述,他当年便是掌纹中见红,仿若淋漓鲜血,怵目惊心。同样是红色,李龄是晚霞与锦鲤一般的橙红,岳涯则是熊熊烈焰一般的血红,究其旨趣,各有不同。如何,是不是很有几分玄妙?”
宋兰时乖巧地颔首,似乎心不在焉。
姜落微搭着他的肩,略微沉了语调,闷闷道:“你心中若对师兄师姐还有芥蒂,我不提便是。但你也知道,自从拜入武陵,我日日不是和妖魔鬼怪摆剑斗法,便是与师兄师姐打坐念经,再无闲情逸致满天下呼朋引伴,没有旁的趣事儿能和你说。所以…”
所以什么,他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兰时静静等候,并未等到什么后话,方才云烟一般轻声低语:“没有。”
姜落微抬起视线,“没有什么?”
宋兰时瞬了瞬目:“没有芥蒂。姜公子尽可畅所欲言。”
姜落微咽了咽,刚想提到宋兰时从前说过的“与武陵此生无解”这一句话,话到唇畔,一通千回百转,还是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他唯有低头,不知所谓地将被自己揽在手下的肩膀捏了又捏,沉默不语,略显心中的矛盾与无力。
宋兰时观他那副表情,仿佛心有灵犀,淡然一笑道:“一事归一事。固然武陵之于我,是处永生不愿涉足之地,但冤有头,债有主,若有心结得解的一日,我对武陵诸仙,只会更加敬重十分。”
言下之意是,他连喜欢人的力气都没有,更无力恨那么多人。
宋兰时直视姜落微略显触动的表情,目光定定:“且不提陈年往事,只论你我分道扬镳以后数年,武陵诸仙待你以善,我便倾尽所有亦无以为报,不足偿其万一… 于武陵诸仙,我其实,”
他慢慢掩了掩笑,云淡风轻,梦呓一般喃喃低语:“厚恩隆重,无以言谢。”
“你又不是我爹。”姜落微奇怪道:“何来什么谢与不谢的话。”
“他们待你好,我便想待他们好。姜公子曾与我说过,你自幼孑然一身,武陵诸仙于你如兄如父,此生再至亲不过;”宋兰时失笑,指间摩挲腰间剑柄处龙飞凤舞的雕花,这似乎已然是他心事重重时下意识的动作,仿佛得以借此寻求一点安心。“由此,即便喜恶由人,我亦不欲为姜公子至亲所不喜;即便来时殊途、去时无路,我也希冀能够讨人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欢心。”
宋兰时直言不讳,唯语气温婉:“我希望他们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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