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两人不过待了一壶茶功夫，房顶的酒壶却已经空了一罐。追风又开了一罐，严知行担忧道：“你……少喝点吧，你要是在这喝醉了，我可怎么把你弄下去啊。”
追风喝酒的动作一顿，一脸难言的侧头道：“我像是喝这点酒就会醉的吗？”
追风眼神暗淡但并无醉意，严知行松了口气，道：“你总算说句话了。你和小殿下两人整日不说话，我都怕傅将军还没找到你俩先出事了。”
追风垂了垂眼脸，低声道：“我哥他……真的还能找到吗？”
严知行沉默，张知府带人搜寻了这么久，寻人的告示全城都是，却连一个线索都没得到，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虽找不到人，但也没找到尸体。“只要没见到尸体，总还是有希望的，或许是被渔民救走了。”
“嗯。”追风应了声，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明月高悬，时有浮云略过，光线暗淡复又明亮。追风望着头顶的明月，喃喃道：“不如边疆的亮。”
严知行望了望月亮，又望了望身旁神色黯淡的少年，有意想让对方多说些话，于是开口道：“我还从未过去边疆，边疆是什么样子的？”
“等找到我哥，我带你去看。”追风又灌了一口酒，看样子并不打算说下去，严知行默默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尝试了很多次去分对方的注意力，但对方却句句都离不开傅将军，一刻也放不下。
也许，应该换种方式。
严知行轻声道：“傅将军在边疆时是什么样子的？”
追风盯着手中的酒壶，沉默半晌道：“很强大，也很任性，连先皇都拿他没办法。”
严知行诧异道：“先皇都管不住他？”
追风倏然低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再抬头时眼中浮现了一丝笑意，道：“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多大吗？”
“多大？”
追风道：“九岁。”
“九岁？！！”严知行睁大了眼睛，震惊的看向追风，本朝法律规定男子十六岁之后方能参军，即使是得了先皇特例的摄政王，也是十二岁才参军，至于上战场，恐怕还要晚几年。
追风笑了，道：“离谱吧，我那时刚跟着王爷学会了一个月长枪，我哥就带我上了战场。”
严知行仍是不可置信，一时语塞，结巴道：“你去了能干吗？万一出意外了怎么办？摄政王他竟然也同意了？”
“王爷当然不同意，更何况那时先皇还在，”追风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抬头望着月亮，目光怀念而悠长，“所以我哥都是先斩后奏，每次回来都免不了被先皇王爷一阵痛骂，但我哥都是嘴上乖乖认错保证是最后一次，下次还偷偷带我去。”
严知行乍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让一个九岁的小孩上战场，已经不是任性而是不负责了吧？“傅将军…他这么不靠谱吗？”
追风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哥他很靠谱，才会带我去。”
严知行困惑的看向追风，追风也不等他开口，继续讲述道：“我哥他很擅长保护人，从我们第一次相遇我就知道。我哥和王爷是在一群土匪手中救下我的，那时山匪杀了我父母又要杀我，我当时害怕的全身僵住连逃都不记得，只是呆滞的看着那个土匪，看着那把大刀落到我眼前，我脑子一片空白。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接着便看到那个山匪的额头上插着一只冷箭满脸错愕的倒了下去。那人倒下去后，我才慢慢缓过神来，原来我脸上感受到的温热的液体是那个山匪的血。”
“肯定是傅将军吧。”严知行插了一句。
追风点点头，道：“不过我先见到的是王爷，王爷手执银枪跃马冲进了土匪圈里，与剩下的三十二个土匪厮杀。虽然我只看到了王爷一人，但我知道，王爷不是孤身作战，因为有箭矢不断射来。不断的有土匪倒地，或是被中枪，或是中箭。不过顷刻间，他们两个人就解决了三十三名土匪，一个活口没留。他们当场就给我报了仇。”
“他们两人单挑了三十三名土匪？！”
“嗯，”追风看向严知行，脸上漏出一丝骄傲，“而且王爷完好无损，一点伤都没有，连衣服都没破。”
严知行感叹道：“摄政王果然厉害啊。”
追风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道：“王爷是很厉害，但是王爷的打法是不要命的打法，他好像没有痛觉似的，从不在乎受伤，只进攻不防守，也因此王爷受得伤是最多的。但是你知道吗，”追风看向严知行，微笑道，“只要有我哥在，王爷就从来不会受伤。比起杀人，我哥更喜欢保护人。有我哥的战役，伤亡人数总是最少的。也因此，我哥才敢带我上战场，因为我哥的箭总会比敌人的刀箭更快一步。我从来没受过伤。”
严知行一时心绪复杂，一方面为傅将军的射艺之高超而震惊，虽然他早听说过傅将军射艺精湛，然而听到这些，他所感受到的震惊更为强烈，在战场上保护人，考验的又岂仅仅是射艺，傅将军确实很强，远比他们知道的要强；但另一方面，即使傅将军再强，让一九岁的小孩上战场，也太过儿戏了。
追风似是知道严知行在想什么似的，轻声道：“我哥带我上战场是为了我。那时我看着父母死在我眼前，白天消沉，夜晚也总是做噩梦，整日不愿开口说话。王爷教我舞枪练武也是想让我分散痛苦，只不过对我来说效果甚微。过了小半年之后，我还是很痛苦，夜不安寝，我哥才带我去了战场。在战场那种九死一生的地方，死亡太过平常，每次回来之后我脑子里就只剩下我们又赢了、我又活下来了这一个念头，失去父母的痛苦就这么一次次的被冲淡了。”
严知行欲言又止的看着追风，表情似是想说又不敢说。追风瞥了他一眼道：“想说什么？”
严知行吞吞吐吐道：“你…疗伤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变…不是…奇怪？”哪有通过打战杀人疗伤的啊，这疗伤方式有点变态吧…“我听说上过战场的人回来之后心理都有些问题…反倒容易睡不好…”
“有吗？”追风挠了挠挠门，语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天真道，“虽然失去战友是会很难受，但是战争就在那里，总要有人去打的，为了保卫疆土，流血死亡是难免的。”
“可是你看着那些同袍死在你眼前，你不会更难受吗？”
追风摇了摇头，严知行刚要开口说你也太冷漠了吧，就听追风说道：“我没见过他们倒在我面前。”
“啊？”严知行下意识啊了一声。
追风开口道：“我哥在的时候，不仅会保护我，还会保护别人，至少我身边的人他都会保护的很好。而且，我哥是真把我扔进敌人圈里，我当时害怕的只顾着自己了，哪有精力去看别人。”
“……”严知行一时无言，只觉得整件事都透露着诡异，让一个九岁的小孩去战场已经是不可理解，但是一个九岁的小孩用打战来战胜失去家人的痛苦更是难以理解。
半晌，严知行才默默丢了句“你害怕还去”，不料却见追风突然站起来高声道：“痛快啊！杀人的时候最痛快！欺负我哥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严知行陡然一惊，身子后撤，歪头看向身侧少年，少年衣身玉立，惨白的月光照在少年身上，黑色衣摆迎风招展，少年抬手潇洒的灌了一口酒，高高的马尾随着仰头喝酒的动作利落的甩动起来，看起来当真是痛快，若非月光太亮，将少年的脸上的不甘与眼中痛苦暴漏无疑，严知行真的会以为对方痛快了一会。
严知行默然，若是真的能有仇人可寻，或许报仇会称为他的宣泄痛苦的途径，但如今海盗全死了，又能去找谁报仇呢？
傅将军一定不要死啊，严知行默默祈祷着。
“大晚上的不睡觉鬼叫什么呢！”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两人闻声望去，只见林峥站在两人身后正一脸火气的瞪着两人，“都给我滚下去睡觉！”
“……”严知行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你就让他发泄发泄吧……”
“发泄什么！人还没死呢一个两个都要死要活的！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林峥严厉的瞪着追风，“滚去睡觉！不然我就打晕了把你扔下去！”
“……”追风默默抱了抱酒罐子往后退了退，小声道，“我还没喝完呢。我不喊了，我再喝一会，喝完就下去。”
“嗯？”林峥拉长了声音，眯着眼睛威胁的盯着追风，“喝点酒你就觉得能打得过我了？”
“没有没有。”追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比试早自然老早就比试过，每次都被打的服服帖帖，对方是一点都不会手下留情啊。
“知道打不过还不滚下去睡觉！是等着我动手呢？”林峥又威胁了一句。
“去去去，现在就去。”追风说着，就要飞身跃下屋顶，不料却忽又听林峥开口沉声道：“酒留下。”
“……”追风不舍的看了看眼中的酒罐子，磨磨蹭蹭的退了回来上交给了林峥，方才又飞身跃下。
林峥又眯着眼睛看向一旁的严知行，严知行不等他开口，立马小跑去往木梯处，他怕自己晚下一秒就被对方来个飞腿，把自己一脚给踢下去。这事，林指挥使真有可能做的出来，严知行一边麻利的爬下楼梯一边在脑中飘过这个念头。摄政王、傅将军、林指挥使这三个人中，只有林指挥使是说打就打、说揍就揍毫不留情毫不心软。
不愧是锦衣卫头子啊，冷酷起来是真的无情，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道说几句话安慰一下，严知行心中腹诽，下到院中时就见追风已经在等着他了。追风抱着手臂，一脸忿忿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过……严知行停下步伐借着月色认真打量了一下追风的神色，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对方脸上的悲痛之色似乎少了很多。
“愣着干嘛，等你半天了，”追风看他站着不动，催促道，“快点，睡觉去了，明天还要去找我哥呢。”
“啊，哦，来了来了。”严知行应着，快步走了过去，行至追风身边时，就又听追风忿忿道：“林指挥使就会仗着年龄大欺负我们这些年轻人！你看他都不敢凶王爷和我哥！等我哥回来，我一定要让我哥替我报仇！再过几年，我肯定能打的过他……你说他这么凶，以后可怎么找得到老婆啊，他一开口还不直接把人给吓跑了……难怪他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追风一边走一边忿忿的小声吐嘈着林指挥使，严知行听着忽然觉得心中轻松了一下，虽被林指挥使这么一顿不合时宜的操作打乱了气氛，却阴差阳错让追风恢复了一丝以往的活泼气息。
果然对待不同寻常的人就要用不同寻常的方式啊，严知行想到对方异于常人的治愈失去父母之痛的离谱方式，不禁深感好奇的瞟了追风一眼，试图从对方脸上分析对方奇异的脑回路，不料被追风抓个正着。
追风忿忿道：“怎么？你不认同我说的吗？”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林指挥使确实是活该，”严知行向追风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道，“你知道吗，听说林指挥使是有个心上人的，不过好像结婚了，啧啧……估计就是被他这张嘴给吓跑了。”
“真的假的？他这样也会有心悦之人？”追风也小声道。
“应该是真的，我听一个好友的哥哥说的，他哥是兵马司指挥秦天明，和林指挥使关系似是不错。”
“那肯定是真的了，他有没有说是谁？下次他再欺负我们，我就要拿这个嘲笑他！”
“没说，只知道是个绝色…”
咻——一声尖锐的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在两人耳边陡然响起，两人本来压低了声音贴的很近，只离一个拳头的距离，石子就从俩人的脑袋空隙间飞过。两人骤然惊了一下，止住了话音瞬间拉开了距离，下意识朝着身后望去。
身后房檐之上，林峥抱臂居高临下的凝望两人，距离太远两人看不清林峥的神情，但即使看不见，两人也能想象出那人的冷酷无情的表情，那颗石子显然是对方发出的警告。
这么远都能听见吗，不愧是锦衣卫。两人不言而喻的交换了个眼神，默默闭上嘴巴对着对方漏出一个讨好的表情，也不管对方是否看的见，不过既然听力这么好，视力想来也不会太差吧。两人心中想着，转身大步流星的朝着厢房疾步而去，直到到了房门门口，两人是一句话也没敢再说。
而林峥的视力确实和他的听力一样好，看着两人迅速而乖巧的进了屋，才满意的转过身去在两人刚刚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
照在追风严知行身上的月光再次照在林峥身上，林峥手上还拎着追风没喝完的酒，林峥看着手上的酒，喃喃道：“你可真会惹麻烦啊，从小到大，就没让人省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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