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二月初一，一封自会州的奏折入了紫禁城，虽明面不起波澜，却似将朝野震得暗响。
朝会之后，上柱国大将军兼中书令顾时承奉诏入宫，仍随身佩戴着他那形影不离的长刀，却并未有任何人敢指摘。
一路羽林俯首，百官避让，顾时承如今身份地位不可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唐太宗秦王李世民担任中书令之后，历朝历代皆不设中书令，便是觉其权柄浩大，恐功高盖主，然顾时微竟破格再设，除此之外，亦给恩宠无数，令顾时承入宫可入御门，行御道，见天子而不跪，上至王爵公卿，下至贩夫走卒，见他皆得行跪拜礼。
这身份卑微，从来都无人问津的皇子，只因顾时微上位，突然一夜之间，成了朝野上下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红人，然其却性情冷淡，从不与任何大臣结交，上朝办公之后，据说也只会回到那已空无一人的西凉王府，形单影只，夜夜徘徊。
此时此刻，他自宣武门入宫，行至紫宸殿，并未通报便直接被内侍大臣请入内，皇帝顾时微正在与兵部尚书攀谈，顾时承隐隐约约听到西凉王二字，等到他离近时，谈话已经结束。
兵部尚书朝顾时微，顾时承二人行礼之后告退，顾时承望向顾时微，跪倒在地，仍自觉行跪拜礼，道，“臣弟参加皇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苍倪。”顾时微轻轻地抬了抬手，顾时承起身之后，目光不自觉地飘到了桌上，那上有一封薄薄的书信，他这么遥遥一看，便知是顾时珩的字迹。
顾时微了然于心一笑，却不提这个，反倒是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顾时承身前，道，“你如今在尚书省就职也有两月了，感觉如何？”
“臣弟愚笨。”顾时承比顾时微高许多，急忙屈身，“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朕从来不觉得你才疏学浅，只是你心中锦绣，没办法让人所知罢了。”顾时微这般说道，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桌上的书信，眼下之意不言而喻，“哪怕是他，其实也不知道。”
顾时承身躯紧绷，身子往下低得更甚，道，“皇兄，西..西凉王向朝廷上奏，所谓何..事？”
顾时微看了他一眼，又扫向桌面，眼底有几分揶揄，道，“不如你自己看。”
听到此话，顾时承心底一颤，缓缓站直身子，往前几步，缓缓伸手，却在距离那书信一寸之时，骤然停下，似是不敢触碰。
他这两难之景，落入顾时微眼底，亦生出来一丝笑意，道，“西凉王的意思是，让朕放过顾安祁和顾安雅，释放顾时霁，好好对待独孤太后，他便老老实实在西境待着，戍守边疆，西军绝不会越过陇山半步。”
顾时承听到此话，突然后退一步，道，“那这意思，是他..是西凉王不会造反了？”
“嗯，朕倒是低估了他的仁义。”顾时微答道。
“那皇兄你…”顾时承望向了顾时微，眼底略有些期许，顾时微转身，缓缓走向龙椅，道，“顾时珩是个君子，君子重诺，既然他说他不会率军越过陇山半步，那就必不会如此。这天下都是朕的，朕也犯不着非要斩草除根，就让他和顾安祁顾安雅，在他的会州待着吧。”
言尽，行至桌后，拿起了一卷圣旨，道，“这是册封西凉王为关西总督的圣旨，你出宫时方便，便送到中书省去印章吧。”
顾时承听到此话，突然跪地，神色眼眸里暗潮涌动，道，“臣弟多谢皇兄！”
顾时微看着他，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说旁话，待到顾时承离开紫宸殿后，顾时微坐在龙椅之上，轻轻地把玩自己手中的扳指，张无厌走进殿内，侧身望向他，道，“陛下。”
“嗯？”顾时微挑眉，望了他一眼，张无厌压低声音，道，“那位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顾时微坐直身子，眼底闪过了一丝光芒。
掷地有声的脚步声响起，逐渐接近，在帘帐之后，一高挑紧实的身影逐渐自阴影中而出，其人满脸风霜，脸上已长满胡须，眼底却鹰顾狼视，炯炯有神。
其望着顾时微，突然后退一步，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顾时微站起身来，行至其身前，将其亲自扶起，道，“请起，郭兴将军。”
郭兴站起身来，望着这奢华无比的紫宸殿，一时也觉得当真是造化弄人。
昔日他陪着鬼将秦衍出生入死，九死一生，不但是其副将，更是与他最为亲厚 ，最懂他的副将，可是不过试图迷/奸一个白丁之女，杀了一身份卑微的老头，他心中的兄弟便突然翻脸，恩情不在，想要他的性命。
他拼死逃出军中，这些年却一直在被通缉，颠沛流离，甚至亲人故去也无法归乡吊唁，妻子以为他已经身故，转而转嫁，他从风光无限的军中大将，如今成了满脸风霜一中年男子，失去一切，正因为他曾经心中的兄弟——鬼将秦衍。
当今陛下找到他时，他已熄灭的火终于再度燃烧，他看到了一个机会，足以报仇，足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机会。
顾时微看着郭兴，自知他的能力如何，可是能力并非是他最看重的，反而问道，“都说鬼将秦衍，战场之上多智而胜鬼，但我也曾听闻西军说，这普天之下，你才是最懂他行军之人，他们说得对吗，郭将军。”
“回陛下，末将的确知秦衍，知西军甚深。”郭兴说道。
“那朕倒是问你。”顾时微往后一步，眼底闪过一丝狠毒，道，“朕如果下天子诏，告知西军和西境百姓，谁能将聂世信，顾时珩，顾安祁，顾安雅的脑袋送入顺天，谁便能封侯拜将，你觉得会有人应吗？”
郭兴微微一滞，望向顾时微，道，“陛下若是想听说实话的话，那末将可以很笃定的告知陛下，绝不可能。”
“为何？”顾时微反问，道，“人不都是趋避厉害的，朕给予他们黄金万两，高官厚禄也不可动摇其人之心？”
“聂家世代戍边，在西境之人心中，如山之重，无论将士也好，百姓也罢，绝不可能背叛聂家，更何况而秦衍在西境五年，既与将士同生共死，肝胆与共，又如武曲星降世，止西境数十年烽火。在西境人心中，秦衍既是他们的手足兄弟，又是如守护神般的神祗，绝不可能像关北铁骑那般轻易倒戈。毕竟陛下心底也知，关北铁骑名义上是秦衍所建，陛下在其中亦花费了无数心血，很多将士还是陛下亲自筛选的，而秦衍在关北掌军不过一年，但是西境，骨子里是姓秦和姓聂的…”
听到此话，顾时微的表情骤然沉重，缓缓走回龙椅之上，转身坐下，道，“你面圣之前，曾入兵部，如今西军有多少将士？西境有多少百姓？”
“回陛下，如今还有步兵精锐十五万，铁骑三万。”郭兴说道，又答，道，“而百姓的话，如今约莫有六十万有余。”
“十八万士兵，六十万百姓，比起我泱泱大国，百万兵马，一千五百万人口，不过是九牛一毛。”说着，顾时微眉眼微沉，道，“虽西军是精锐，但是如今西洲已灭，北渝也被秦衍赶到瀚海之畔放羊，边塞已平，想必这天下有没有这十八万士兵，也差别不大，至于西境的百姓，既然骨子里也姓聂，姓秦，而不姓顾，那便是乱民，恶民，朝廷行事，也不必考量。“
郭兴骤然抬眼，心底大骇，顾时微手突然落到桌上，道，“郭兴听旨。”
郭兴往后退一步，急忙跪倒在地，道，“末将在。”
“朕认命你为关中总兵，领军三十万，执掌关中所有军权，势必拿下西境。”顾时微这般说道的，“朕要的，不只是顾时珩，聂世信，顾安雅和顾安祁的脑袋，而是西境之将士，之百姓，尽数俯首称臣，不再望他们二人项背，既你说其死不悔改，那你也大可不择一切手段，尽数诛之，不必留情。”
郭兴听到此话，心底既骇然无比，又觉得摩拳擦掌，急忙答道，“末将遵旨！”
郭兴连夜领了圣旨，马不停蹄半月，终行至关中，驻足长安的关中都护府前，朝西而望，心底也知这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一条地狱无门的死路。
西军与关中终于由陇山相隔，其上有陇关断陇，并不亚于天下第一之剑门关，西军东出困难，关中西伐也困难，他纵使有雄军三十万，要翻阅陇山，去攻打顾时珩和聂世信所驻守的城池，不亚于自找死路。
但既顾时微说了，他不必考量西境百姓，西境对他而言全是敌人，那他自做事可以不择手段。
言尽，他望向一旁，身披斗篷的术士已入了都护府内，手里把玩着一个葫芦，郭兴望向他，道，“这便是一传十，十传百，能自生自息，害人性命的子母蛊？”
术士点头，郭兴缓缓捏住指结，望向一旁的副将，道，“我们之前埋的棋子如何了？”
“有不少乔庄成百姓，进入西境了。”
“好。”郭兴望向远方，道，“今夜动手，我要让西境所有的井，全沾上子母蛊！”
西境的村落城镇，仍是一片祥和之景，纵横交错，鸡犬相鸣，好一副百姓安居的景象。
清晨的第一束光照耀大地，赵农敲了敲自己的腰杆，正准备拿起锄头，外出犁地，可是那往日里的对他轻盈无比的镰刀，此刻却如山般沉重。
他用力扛，却扛不动，侧头喊老伴出来相助，赵大娘应声出来，手里拿着一陶盆，嘴里骂骂咧咧，谁料话还没说完，突然手中瓷盆骤然落地，摔成了两半。
她望着赵农，眼底从惊讶，便成了恐惧，想要上前，又有些不敢上前，道，“你…你…你…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农不知所以，赵大娘一把抓住赵农的手腕，行至井前，那一刹那，宛如晴天霹雳。
赵农看着井里的自己，黑色的眼珠突然变成了青绿色，一丝黑血从眼角渗出，他急忙去擦，却越擦越多，一滴滴血落在井水之中，赵大娘转身高呼，道，“救命啊——快来人！快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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