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珩睁眼之时，率先入鼻的便是一股白芷香气。
缓缓起身，竟在一全然陌生的卧房之中。
他望了望自己的右臂，伤口已处理重新包扎过，估摸着也已上了药，竟全然不似方才那般疼了。
身上的衣服亦已换过，此时穿着的是一件镶金玄色长袍，方方揉了揉太阳穴，便见一侍女缓缓走了进来，给他送来了茶水和热水。
?“见过九殿下，女婢唤作梧桐，来伺候九殿下洗漱。”
顾时珩微微一愣，看这窗外亦是夜色 ，猜想他距离晕倒也不过几个时辰，这洗漱又是何意？
不过亦已应下，简单清洗之后，他抬起头，望向梧桐，忍不住问道，“我这是在何处？”
梧桐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道，“殿下怎会问这话？”
“您现在，自然是在汉王府呀。”
顾时珩一路沿着画廊，往外院走，忍不住打量，暗自想到，这汉王府已不算是雅致，简直是奢靡了。
他一路望去，目光所即的家具物件全是上等檀香木所制，地上不铺青石，反倒像是汉白玉，更不提这四处到处皆挂着墨宝和绘画，还些都是大家名家之手。
傅家亦是四世三公，天下文宗，这在这汉王府，亦是可见一斑了。
此时夜已深，他行至内院时候，晚风吹拂，竹影潇潇。
顾时翊身着一身黑衣，站立于竹林之旁，正在吹笛。
其仿似与黑夜融为一体，一双凤眸深邃冷峻，过分苍白的侧脸虽凌厉，却亦带上些许落寞，与其笛声悠扬婉转的笛声倒是相符。
在听到脚步声时，他放下竹笛，抬起头看顾时珩一眼，突然一笑，那落寞顷刻消逝，话语又带上他的玩世不恭，道，
“我还以为就这么点伤，你就要不行了呢。”
“你要再用上点力，我可能还真不行了。”
不知是此时夜已经深了，又或是被这月华如水，竹影摇曳，笛声惆怅所抚平了心头。
对上这可恶之人，顾时珩亦没先前那么大的火气了，继而走近，又多看了他一眼，道，“顾时翊，这事当真是你做的吗？”
顾时翊微微一愣，拿起白玉茶盅，轻轻地抿了一口，道，“你心里亦已笃定..”
“我若已笃定，我便不会问你！”顾时珩猛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心里又觉得有点暗火。
他跟他能谈出个什么，又可能谈出个什么? 方要转身，便听到身后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是。”
顾时珩转身，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顾时翊突然又笑了，道，“既不是我，难道还不明显吗？你非得人把饭喂到嘴里，才肯吃？”
“….”
顾时珩眉目一凛，略略思索，自是明白。
那日极乐大宴，是泼离提议的比武，起先是与他，后又妥协与顾时承…
或许因为，无论对手是谁，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只需要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就要足够的把握，通过刀法来引导对方，劈断他的长刀…
而最后他跌倒之时，那几近诡异的调转方向，让断刃朝他们飞来，便亦早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可是..?”顾时珩抬头，眼底亦有疑惑。
顾时翊啧了一声，道，
“要说你不管朝堂之事呢，你要是稍微上点心，就该知道，磐沓一心要和大梁和谈，甚至不惜把唯一的女儿嫁过来，可哈穆尔父子主战，一直都是极力反对的。此时借大梁之手除去磐沓，剩娜兰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被他们捏在手中，当个傀儡，从此西洲不就是他们哈穆尔父子一家说了算了？”
“怎会如此？”
顾时珩出事之后，亦在往朝堂上的阴诡处想，竟想不到这不过是西洲的一出大戏，正好让他们当了观众。
娜兰此时丧母，在西洲之中，便是孤立无援，她落在哈穆尔父子手中，当个傀儡君主，以后岁月指不定有多难过，亦说不定那泼离会对她做些什么事情…
想到此处，顾时珩便知自己断不可能袖手旁观，转身意欲往外走。
顾时翊猛地站起身来，道，“你还想如何？”
顾时珩并未回答，只是大步流星往外。
顾时翊此时急了，急匆匆地跟了上来，道，“你要去找娜兰？你确定你还找得到她？”
“你这是何意？”顾时珩眉头一蹙，反问道。
“你以为此时才过了几个时辰吗？你这身体虚得要命，在我府上一倒便三日，这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顷刻之间，顾时珩仿似身处撞钟之中，突然有一人撞上钟墙，耳鸣声响。
顾时翊看着他，亦稍稍凛了凛眉，道，
“八郎之事被刑部定性成意外，娜兰又大闹刑部一场，险些闹出人命来，两日之前，已经随车队拖着磐沓的灵柩，魂归故里了，此时约莫已经开封府了，你还想去见她？如何见她？”
顾时珩微微一愣，本以为不过片刻，想不到竟然他这么一倒下，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虽他手臂伤并未痊愈，但是此时此刻，心底一沉，顷刻便已下了决心，转身往外，，
“开封就开封，西洲就西洲，我终归还是要去的。”
“顾时珩！”
顾时翊吼了一声，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的左臂，将他径直拽了回来。
他此番动手，既快又毫无征兆，顾时珩痛得微微凛眉，却并未来得及挣开，对上顾时翊的眼睛，反而有些不理解，不知道这人往日不正经，此时莫名其妙，倒是在发什么脾气？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哈穆尔父子主战，他想要跟大梁开战，你便去送一个理由给他们？我如果是哈穆尔，你到达车队之日，我必亲自把你脑袋割下来送给大梁国君，你为了一己私欲…”
“这不是一己私欲!”
顾时珩听到此话，突然回首，道，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与娜兰萍水相逢，喝酒喝的开心了，她便是我的朋友，要让我见朋友步入苦海而不伸手，我做不到！”
“你...!?” 顾时翊的望着他，神色由诧异而变为怅然，手却不自觉的攥紧。
‘我跟你这种人，又有什么好说的，你怎可能懂？”顾时珩冷笑一声，手落在顾时翊的指节之上，将他一节一节地掰开。
顾时翊只觉手心一滑，眼看便见那人往外去，顷刻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站在原处，望着那寂静的夜色，突然一脚揣向了一旁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一咬牙，拔腿便追了上去。
郑州府驿站。
夜已深了，唯有几只寒鸦划过天际。
灵堂之中，娜兰一身镐素，望着磐沓女王的灵柩，那眼底已流不出泪水了。
方才外面又拿了些许由于大旱而流离失所，闹事的流民，泼离方方将人赶走，回到此处，竟见娜兰还是那般模样，仿似一座雕塑，动也没动过。
他微微沉眉，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玉儿。”
娜兰仍仿似聋哑人般，对他的呼唤没有半点反应，他走上前，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你这般不眠不休，身体如何可能抗得住？你…”
“出去。”娜兰空洞的眼底望向前方，说道。
泼离稍有疑虑，正准备再次开口，娜兰突然再言，道，“出去。”
“你以为如果不是我在我父亲面前跟你说好话，你还能活到今天吗！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如何，你便是当真心悦了那个小白脸，想要…”
“你给我出去！”娜兰猛地抬起头，厉声一喊。
泼离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直到此时，万籁寂静，娜兰终忍不住流下了清泪两行。
方一开始，便仿似无法停止一般，看着磐沓女王的灵柩，心仿似要被撕裂开来。
而就在这时，风声突然变了节奏，她抬起头，望向一旁的侧窗，猛地擦去了眼泪，拔出匕首，道，“谁？！”
那窗户虚掩开来，唯有围帘吹拂声响，娜兰周身紧绷，往那角落的按住走去，突然之间，一道影子从身后闪过。
她正欲呼喊，便被一把捂住嘴，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道，“是我，娜兰！”
…
那手松开，娜兰应声转身，似是不敢相信的望着眼前的少年。
其面色惨白，仿似大病了一场，而那肩膀与手掌上包裹的白色绷带亦在这夜行衣之上显得突兀。
还来不及说其他，顾时珩突然转身，将那窗户拉得更开些，道，“快，我带你走！”
身后良久都没有半点动静，唯有烛火摇曳，顾时珩似有不解，转过头来，见娜兰站在那处，连半分动身的念头都没有。
思绪从脑海闪过，顾时珩上前一步，急忙解释，道，
“娜兰，你听我说，此事当真不是我八哥所为，这是哈穆尔父子策划的，你如果跟他们回去，便是在与虎谋皮，你现在跟我走，在大梁境内，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嫁何人便嫁何人，我能保证，没有人敢动你半根指头。”
娜兰微微凛眉，似是眼底稍有水汽，侧头良久之后，叹息一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顾时珩眨了眨眼睛，似是也不懂这是何意。
“这世间所有的事都不可能无声无迹，其实之前已经有很多事情..但是我天**玩，并不在意，也没为母亲往心里去，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顾时珩，他谋杀了我母亲，你明白吗？”
“我自然明白，可是..”顾时珩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道，“你若想报仇，我们从长计议，以后..”
“我是想报仇，而且我必须报仇。这还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我跟他们回西洲，我就是国主，虽然是个傀儡国主，自然我能想得到我的法子。”
娜兰眨了眨眼睛，顷刻之间，仿似长大了，又抬起头望向顾时珩，道，
“我知道你想护着我，但是我不需要任何人护着，这事儿我一个人也能做，且必须我一个人做，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顾时珩….”
顾时珩望着娜兰良久，略有怅然地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娜兰的确长大了。
在经受突变之后，她已一夕之间，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向往着诗酒天涯的少女，而他却还只是个少年。
人各有命，这就是娜兰的命，她不需要什么人来分担她的苦难，也分担不了。
纵然如此，可至此之后，便是一去紫台连朔漠。
二人在京城喝酒，分明只是不久之前，却恐怕今生再难如此了。
顾时珩一时觉得心头百感交集，亦无比怅然，沉默良久。
娜兰环顾四周，突似想起来什么，道，“你不必忧心我，顾时珩，实则哈穆尔既此刻不杀我，多半亦不会再对我做什么的，倒是你…”
“我？”顾时珩略有诧异，万没想到这如何话锋一转，又落到了他的身上，“我又如何？”
“你们大梁今岁酷暑，各地大旱，到处都是流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句童谣吗？”
“你是说…”顾时珩沉眉思索片刻，抬起头来，道，“天干干，地旱旱，旱魃入世来作乱？”
“没错，而我这次回西洲，亦听到了后面半句。”
娜兰抬眼，一双丹凤眼中略有担忧，道，“九大王非全良善，一头一尾起祸乱。”
“九大王非全良善？！”顾时珩眉头一蹙，这字面意思足够清晰，他自是立刻便听明白了一切。
“没错，九大王是谁？你爹又没有兄弟姐妹，便没有其他王爷，那自然是说的九个皇子。”
娜兰看着这双桃花眼睛，自然其此行之路，说不定不比她安稳，道，
“一头一尾，便说的是长子和第九子，正是太子和你..”
‘这民间传言，分明是在说，这天下大旱，乃是因你或太子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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