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世信率领大军暂时在泸村落脚,这距离燕州不过十里,只是个千人不到的村庄。
当地百姓知聂世信和顾时珩大义,在钱村长的带领之下,当即让出了自己的房子院子。
聂世信谢过众人之后,先抱早已昏死在他怀里的顾时珩下了马,进了村长空出来的卧房,在帮其卸甲披被之后,又继而安顿其他伤员。
这四处皆是土培房子,虽比就地扎营,露天席地好过不少,可以还是过于简陋了。
聂世信方将顾时珩安顿在床榻之上,便觉得房内亦是冰冷刺骨,四面透风,直侵人骨髓而来。
这地方亦没有什么暖炉,都是烧明火供暖,可这么一点火光,在漫天风雪之下,亦是显得杯水车薪。
北风无尽的刮,似是没有个尽头,而雪越下越大,入夜之后,骤然寒了不少。
不少伤员在太阳落山之后,因为寒冷而伤情骤然加重,顾时珩亦不意外,起先他还昏睡得十分安稳,可越发觉得手脚冰冷,接连咳血,把自己呛醒。
聂世信坐在床边,本五日未眠,正单手撑着下巴正在小憩,听见咳嗽之声,急忙睁眼。
眼见顾时珩单手扒在床沿之上,骤然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急忙凑了过去,伸手扶住了他。
“秦衍..!”
顾时珩气息虚浮,根本理不顺,聂世信手落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着。
良久之后,见他咳嗽止住,又顺着将人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之上,可往地上一看,竟满地都是血。
顾时珩到此时此刻,亦已睡不着了,仰头倒在枕席之上,聂世信给他拿了两个棉枕,垫在身后。
顾时珩遥遥看他,迷迷糊糊之中,气若游丝地问道,“这是何处?”
“庐村。”聂世信伸手,将棉被拉到顾时珩胸口,死死压紧,道,“关北那几个杀千刀的说天色已暗,怕偷袭所以不敢开城门..!”
顾时珩面色极其苍白,沉默良久,道,“…果然如此。”
聂世信还想说其他,顾时珩却仿似听不进去了,摇了摇头,随即身躯往下缩去,紧紧地裹住了身上的棉被。
聂世信以为他想再睡一会儿,便不再开口,顾时珩却被冻得根本无法入眠。
只不过躺了须臾,便感觉这棉被形同虚设,大风刺骨地往里钻,虽在被中,却仿似在冰窟窿中,半点温度都不曾有。
半柱香功夫之后,已被冻得鼻尖冻得有些发红,眼睫不自觉地颤抖,几近缩成了一团,而这样的寒冷,让他胸口刺痛更为激烈,一来二来,似是又在失去意识边缘。
聂世信给他找了好几床棉被,却还是见他脸色越来越差,急忙凑了过去,碰了碰顾时珩的脸,道,“怎么了?还是冷吗?”
“冷…”
他的掌心滚烫,顾时珩得脸颊却仿似冰块,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间,下意识地去追他的手,“…好冷,二郎。”
聂世信眼眸一沉,只觉痛贯心膂。
急中生智,他突然想起旅人在沙漠之中互相取暖之法子,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急忙用门栓将其框柱,再走到床头之时,开始卸甲。
一件又一件的铠甲被扔到了地上,胸甲,裙甲,肩吞,而随着他的动作,突然间听到了一声闷响,竟是一方小盒骤然落到地上。
聂世信先是一怔,缓缓低身,将其捡起,暂且不管,继续宽衣解带。
他里面不过穿了件黑色锦绣长袍,落在腰间,轻轻一拽,已上半身**,露出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掀开被子一角,跟着并排便躺了上去,甚至还不用他抱顾时珩过来,这热源一出现,顾时珩自己便已凑了过来。
他们赤诚相见亦早不知多少次了,亦并无什么好不自在的。
聂世信伸手将顾时珩仅存的单衣褪去,扔在一旁,露出其皓体呈露,弱骨丰肌,肌肤相贴,柔滑如脂,却也断无半点淤泥心思。
顾时珩半靠着他胸口,只觉身前之人仿似一炽热的暖炉,源源不断地自他身上汲取热量。
冰冷手贴上其紧实的腰腹之上,不知良久,胸口的那股刺痛似是淡淡褪去,身子暖和起来,反倒是人又昏昏沉沉了起来。
聂世信本以为他只是冷,待身上有了温度,便会好些了,可却似并非如此。
顾时珩脸色还是很差,甚至神志越发不清,聂世信不敢让他睡,便是怕他一睡不醒,手落到顾时珩腰间,将他往身前抱了抱,道,“秦衍..?”
顾时珩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是已无法对焦,良久之后,才回了他一句,“…怎的?”
聂世信找不出话语来,只是一味地抱着他,良久之后,突然问道,“你别睡,跟我说说话。”
顾时珩没办法思考,找不到话说,聂世信见他这幅油尽灯枯模样,却如万箭穿心。
他恨自己没见过顺天府养尊处优的九皇子,又恨为何眼前这人,不再是那养尊处优的皇子?
良久之后,他骤然开口,道,“秦衍,你后不后悔来边疆?”
顾时珩听到这话,竟突然笑了,这么轻微的动作,却震得他胸口刺痛,一口气良久都顺不匀。
聂世信急忙手落在他琵琶骨下,轻轻地拍着,待到顾时珩气息终缓了些,轻叹了口气,脸上竟浮先些许笑意。
他的手下意识的落到自己胸口之处,却见空无一物,急忙侧身去抓那袍子,似是要找什么东西。
聂世信微微起身,帮他递了过来,而顾时珩手指轻轻一拉,里面竟是一封揉皱的信纸,聂世信接了过去之时,寥寥一读,剑眉之下厉眼通红,心底怆痛。
这乃是顾时珩出征之前的绝笔,因为他知自己会被自己逼到这翻天地,而那信纸之上,不过寥寥十四字。
顾时珩轻叹了口气,迷迷糊糊看着聂世信双眼,一字一句道,“..幸得此身护边守,半系山河....半成君。”
“秦衍!”聂世信听到此话,五内俱崩,丢魂丧胆,撼动与恐惧齐齐涌上心头,竟仿似要将他七魂六魄,挫骨扬灰。
他猛地收了收手臂,将顾时珩抱紧,道, “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如果你...我!”
聂世信口不择言,顾时珩却无所谓地又笑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既本就没想过能活着从那获鹿山出来,如今能在这温床之上,与心头在意之人同塌而眠,已是上天厚待他。
至于生死,行伍之人,早已置之度外,他早就不在乎,不执着了。
二人沉默良久之后,顾时珩突然又开口,道,“…二郎,你得答应我的一件事。”
“我不答应。”聂世信仿似惊弓之鸟,接连否认,“什么都不行,你别说了!”
“…”
顾时珩轻轻地摇了摇头,手落在他的胳膊之上,亦不管不顾,开口道,
“…此战之后,北渝虽重创,但根基还在,可要攘外必先安内,关北都护府厉雄冲和寇敬德二人必定通敌,他们不除,边疆永远不可能安宁。”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 顾时珩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算…也断不可殉情。”
“谁他娘要跟你殉情了?!你以为我是你那废物八哥?”聂世信似是被捅了一刀,低头望向顾时珩,道,“我告诉你,你若是敢…你若是敢....我立即娶妻生子,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顾时珩轻轻点头,嘴上却笑了,眼眸微微垂下,道,“…那样便很好。”
而他说完此话之后,竟似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方才起的温度一点点流失,无论聂世信再如何收紧手臂,怀里之人都是一片冰冷。
他不敢让他睡的,开始不停地跟他说话,顾时珩起先还有回应,后来竟仿似都听不到似得,很久才答一句。
此时此刻,唯一的热源便是聂世信本人,他自然不敢乱动,心底却狂躁不安得得仿似一头困兽。
突然之间,望着床头那方小盒子,急忙伸手将其拽了过来,走投无路,亦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顾时珩迷迷糊糊之间,只觉一双手落在他的唇间,一例药丸便已顺着喉咙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这便是当初何燕飞送来的乌云九转丹, 聂世信面子过不去,既觉得这药必定没用,说不定还有毒,放在盔甲内侧,便一直没吃。
可到了此时此刻,除去此物之外,此地一无所有,没半点办法,他亦只能如此孤注一掷。
顾时珩吞下药丸之后,仍并未有半点好转,反倒是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听不见聂世信说话,一味地往他的怀里钻,仿似被浪四散吹走之浮萍,痛苦地喘息着,不时一两声,自己听不到聂世信声音,便恍然开口,道,“你说说话,二郎...”
“我一直在说!”聂世信急忙开口,一时之间,只觉椎心泣血,低头吻了吻他的脖颈,手抚上他的面庞,将发梢捋向脑后,道,“我在,秦衍…”
眼前之人近在咫尺,顾时珩却一个字都听不见,连带着他的模样都已模糊。
聂世信闭上眼睛时,亦有晶莹滑落眼眶,唇落到顾时珩的耳侧,声音竟在发抖,道,“....秦衍,刚才我是骗你的。”
这句话竟被他听到了,顾时珩气若游丝,却笑了,道,“...我知道。”
“如若…”聂世信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手落到了顾时珩的腰间,脸亦轻轻地埋入了他的发中,“你要等我,我平了北境,我一定来找你!”
“绝不…咳咳..”
“那你也管不了我了!”聂世信咬着牙,满眼通红,道,“上碧落下黄泉,你都要等我,不许先跟别人走。”
顾时珩轻轻叹了口气,既没点头,却也没摇头,良久之后,才吐出两个字,“...傻瓜。”
在这之后,世间在他眼前朦胧,聂世信似是一直在大声呼喊,话语却越来越远,而他仿似坠入了无边无尽的深渊之中,猛地坠落在地。
再一眨眼,竟在一座孤岛之上,天穹之上,乃是无边黑夜,而岛屿之下并非大海,而是如夜空相似般混沌。
他脑袋混沌,却远远见一僧一道,遥遥地站在远处,被弧光笼罩,却半点都看不清二人模样。
他不知此为何处,亦不知这二人是谁,可一股熟悉之感,亦从心底而来。
突然之间,二人齐声开口,仿似天外梵音,直渗人心魄,道,“徒儿——!”
刹那之间,顾时珩头痛欲裂,猛地跪倒在地,眼底突然出现一片血红,似是万千神佛,妖鬼地灵,皆在燃烧。
而二人遥远的声音,落在耳旁,一字一句,都似如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你本与天地共生,天性动荡,命主杀伐,星君既出,神鬼难宁,天界数次浩劫亦出你手,纵师从元始天尊,如来佛祖,佛道双修,潜心修行万年,恶根亦难除,此落人间,又造杀孽无数,人间再难容…”
良久之后,突然一声震响,二人齐齐道,
“贪狼星君,你为人所造之杀孽无数,你可知错?”
“….”
顾时珩被这只言片语,压得大汗淋漓,虽不得所以,却先一步开口,道,“我何错之有?”
“屠戮苍生,岂为无错?”
“彼苍者无辜,此苍者何辜!?”顾时珩道。
那僧人又道,“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事无旁因,难辞其咎!”
那道人言,“杀为杀,屠为屠,你一身杀孽,必入永劫之境,受诛仙挫神之苦,还有话说?”
顾时珩喘息着,看着汗珠落到玉石地上,竟无所谓地笑了。
那心口百转千回,早已想过千次万次的话语,亦涌上了心头。
“但令百姓得乐, 我不辞地狱诸苦!”
而这话语一落下,突然之间,万籁俱寂。
一僧一道,遥遥站在远处,刹那之间,竟齐齐轻笑,笑音柔软。
倏然之间,顾时珩身上的束缚便已经消失,他身形轻盈,仿似一片羽毛般,漂浮而起。
而狂风骤起,天地间竟再度飞沙走石,将他卷入了深不见底地漩涡之中。
迷蒙之间,他见那一僧一道,往远处走去,音声如钟, 一字一句。
“ 禅絮沾泥,超凡入圣;除妖诛魅,亦证菩提。”
这十六个字,仿似鼓点一般,激荡在顾时珩的心头,余音绕梁,久久不能平息。
而再一眨眼,只见到朦胧月色落于眼前,他霍地起身,突然间一口黑血喷涌而出。
聂世信仓卒跟着起身,望着眼前之人,瞠目咋舌。
顾时珩抹去嘴角黑血之后,竟似胸口之刺痛平复如旧,连血色都回复不少。
他望着眼前那人俊朗面庞,见其双目通红,仿似渗血,手抚上其脸颊之处,良久之后,缓缓道,“….二郎。”
聂世信蓦然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似是要将他嵌入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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