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冰层状的云紧挨着排列在天边，云块缝隙里的天幕蓝得像南极深海，轮船大小的飞机缓缓航行而过。
站台下的许书瑶仰头看天，待眼泪逼退后，举起手机，对准那片云，按下拍照。
公交车停在站台，许书瑶低头上了车。
车窗外，学校建筑慢慢后退，红底金字的“海云中学”门头渐渐消失在拐角。
她一手隔着斜挎包布料，摸摸里面两片硬纸壳的证书，长长叹出一口气。
今天是高考出分后的第三天，是学校举行毕业典礼、颁发毕业证的日子。
典礼结束后，班里同学约定中午拼车去吃饭唱歌，不过现在还没到时间，大家都聚在教室里，聊高考成绩，聊以后的大学。
许书瑶拿了毕业证后，没回教室，独自先前往要聚餐的饭店。
到预约的包厢，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会儿，拼车的同学陆续到了。
“书瑶，你先到啦，我们刚刚还找你来着。”舍友顾青岚轻轻拍了拍许书瑶的肩膀。
许书瑶抬头，抿起嘴角：“抱歉啦，我没什么事，就先过来了。”
三个舍友和许书瑶打了招呼，在她一侧坐下后，默默打量她两眼。
二十多天没见，大家换下麻袋式校服，穿上漂亮衣服，精心打扮一番，个个都轻盈明媚，让人眼前一亮。
就许书瑶还是老样子。
学生头的厚刘海和黑框眼镜挡住她大半张脸，身上套着肥大的T恤和牛仔裤，衬得她相当土气。
她两腿并拢坐着，手时不时捏两下膝盖，视线与她们的相对后一触即离，四下飘闪。
社恐的情况也是毫无起色。
可在舍友们眼中，不论她遮得多严，穿得多土，躲得多远，她总是脸圆圆，小小一团，像个软呼呼的雪媚娘，让人想把她掳来，摸摸，戳戳，看她到底什么馅儿……
“许书瑶，你暑假想去哪里玩吗？我们可以一块儿去哦。”舍友季悦轻声问。
前几天她们从宿舍群里得知了许书瑶的高考分数。
江苏卷满分480，许书瑶模考时能够到211高校的门槛，在班级里算中等水平。可最后关头，临门一脚，她却只考了340分，比一本线还要差4分。
可以想见她有多绝望。
此时，大框眼镜后，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眼白爬上红血丝，显然她刚刚又哭过。
她们不想许书瑶伤心，这几天都不怎么跟她提分数的事，尽量聊点开心的。
但她怎么自己哭了呢？
雪媚娘哭唧唧，好可耐！好想一屁股坐死！啊不是……季悦别开头，强迫自己收回镭射灯般的目光。
许书瑶眼睛亮了亮：“一起出去玩？那，你们想去哪里啊，我都可以的。”
她们围绕周边的几个著名景点讨论起来。
期间顾青岚拆了餐具的包装，拿热水壶烫餐具，顺便帮舍友也烫了下。
许书瑶道了谢，在烫完餐具后主动站起来帮她们倒上橙汁。
右边空椅子吱吱了两声。
“许书瑶！？”
许书瑶被这声音吓得往后一躲，背重重磕到了椅背。
班里说话最密的王亚鸣此时正站她旁边，手撑着桌子，头勾过来，辫子快甩到她脸上，声音响亮到整个包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哎我还不知道你考了多高啊，按照你的水准再超常发挥一下怎么也能超380了吧！”王亚鸣打了个响指，“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考了390？”
包厢里的交谈声都轻了些。
“没，”许书瑶垂下眼睛，挠挠头，慢慢地挠，趁机拖延时间，到包厢里的交谈声差不多又涨起来了，她才小声嗡嗡，“我，我只有，340。”
“喝——”王亚鸣猛吸了口气，“什么！你只考了340分！？你怎么可能只考340分啊？你确定你没说错？不可能吧？340的话……”
许书瑶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她，想要拜托她小点声。但她喉咙发涩，嘴巴动了动，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整个包厢的动静就此沉寂，所有目光转到许书瑶身上。她浑身寒毛炸开。
刚才她没回教室，就是不想让大家知道她考得多差。可惜，还是没躲得掉。
“许书瑶别难过，老班说我们学校还有县级的一个什么中学来着，收复读生的，你可以找老班问问。”王亚鸣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许书瑶抿了下唇，没出声。
隔壁宿舍的女生们闻声而来。
“许书瑶，别难过，不止你一个没考好……”
“许书瑶，不要难过，已经过去了……”
“许书瑶，别难过，340虽然……但是……”
许书瑶低着头，咽了咽发酸的喉咙，盯着自己裤子上刚掐出来的尖尖褶痕，视线一阵阵模糊。但她还是一一点头，回应每个人的安慰。
过了许久，安慰她的人都走了，她却不敢抬头。
有一道道视线仍然停在她身上。
不论这些视线对她是何种看法，好意或质疑，都让她无比压抑，就算深呼吸，也觉得空气稀薄得窒息。
她不禁想，要是，她像陆尘一样，不管不顾地通宵玩，现在还在家补觉，不用心心念念着什么毕业典礼、什么好好道别，那就不需要面对这些，不用这么窘迫了。
她快喘不上气了。
还是，逃走吧。
许书瑶慢慢起身。
只是屁股还没完全离开座椅，包厢的门发出一点吱啦的动静。
这声音不疾不徐的，尾音渐渐消散，像乐曲进入转折前的停顿期一般抓耳，瞬间吸引得所有人都止住谈话，循声望去。
食指和中指的指背抵着门推开，小臂劲实流利，隐有青筋攀爬而上。下一秒，个子高挑的男生走入门框。
迎着所有人的视线，他缓缓扫视一圈。
看过来时，目光凌厉，如刀刃上寒光一闪。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处。
“人还没齐就喝上了，像什么话？”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瞧见顾青岚那一宿舍女生面前装了饮料的水杯。
男生脸上没什么情绪，声音又听不出喜怒，但这话听着颇为不满，以至于一时间没人敢回应。
包厢里的气氛都快要凝固了。
男生不紧不慢地把半扇门推到底了，才挑着眉说下一句：“你们不得自罚几杯？”
众人提着的心一落，气氛转瞬间飙升。
“噗！”
顾青岚笑了，转身朝后面几桌招了下手：“是我们不对，今天全场的橙汁儿我们四个包圆了哈，就罚我们全部喝完。”
平时在学校里顾青岚就很受老师同学喜欢，她这么说完，其他几桌的同学立马应声，纷纷把自己桌上的橙汁抱着送到顾青岚这桌来。
“行啊行啊都是你们的了！不喝完不准走啊！”
“ber，这他娘惩罚还是奖励啊？顾总，我坐你们桌，我也要受罚！”
“我，也，来！”
“哈哈哈！咱尘哥这嘴还是这么**。”
“诶，我们日常被尘哥的嘴巴玩弄。”
“可不？我还以为你要砸场啊，吓得我瞌睡都没了！”站陆尘身后的舍友们探出头，一脸惊魂未定。
许书瑶不动声色地落回椅子上，深呼吸。
多亏了陆尘，还有顾青岚，停在她身上的视线全都散开了。
“靠，你们怎么才来啊，坐这儿来，有好酒伺候！”有男生招呼他们。
杨亦泽瞟了眼顾青岚这桌所剩无几的座位，赶紧摆手拒绝：“不行不行，你尘哥不爱喝那玩意儿。”
又红着耳尖推陆尘：“走走走这桌这桌，我要跟顾总划拳，输了灌橙汁儿！”
几个男生意味深长的啧啧啧了几声。
许书瑶眨眨眼，留意到陆尘被杨亦泽推着坐到了她正对面。
作为她家的邻居，她和陆尘从记忆之初就相识，上学后又常常待一个班。
今早四点钟陆尘发来消息，让她帮忙去办公室拿下毕业证，她以为他今天不来了，没想到居然还赶过来吃饭。
有老熟人在同一桌，许书瑶能轻松点。
何况陆尘在哪，人群的焦点就在哪，没人会再关注她了，她背都挺笔直了。
空调冷风强劲，陆尘的额发有点长了，吹得晃着眉毛，他五指穿进头发里往后抓了把。撤开手后，头发自然挑向两边，露出光洁额头。
圆桌上几道视线不自觉地黏到他身上。
陆尘眼型细长，眼尾锋锐上挑着，不笑时，眼神凌厉得让人难以接近。
但此刻，杨亦泽正和顾青岚说划拳的事，热闹好笑，陆尘眉眼攀上一点笑意，锋锐感不减，又平添了几分奇异的吸引力。
加之他精绝的脸部线条和挺拔身形，简直像从漫画里闯入现实世界的迷人反派，让人心肝俱颤，又控制不住的喜欢。
“嗨陆尘，你考得怎么样啊？你应该没有心态崩吧？你看起来就很自信的样子。”
坐在许书瑶右边的王亚鸣隔空问话，态度与刚才稍有不同，语速更缓些，还笑出几颗牙齿。
许书瑶听到“心态崩”三个字，后背一僵，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是不是特指的她。她就是因为心态崩……没法专注看题，时间来不及……
可她没告诉过王亚鸣啊。
难道她心态不好这么容易被看出来吗？
许书瑶正暗自纠结于这一问题时，其他同学都在心里默默擦汗。
陆尘不光是长得让人爱恨交织，那张嘴巴亦是，有时能逗人开心，有时又能戳得人肺腑都疼。
听说三年前有星探想挖陆尘去做艺人，但对方被陆尘那张嘴连夜送走了。
而王亚鸣问他问题就算了，竟然还在后面加一句自己的猜测和评价，是个猛人啊，跟陆尘做了三年同学，一点长进没有。
众人噤若寒蝉，视线都飘向陆尘。
陆尘正从餐具包装袋里拎出陶瓷杯子，闻言，脸上的笑意敛去，凌厉视线对上她的热切目光，语气寻常：“你看起来更自信，不考500分可说不过去。”
“……”王亚鸣被这话噎得脸色发绿。
其他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王亚鸣旁边的李智厉声道：“陆尘，人跟你好好说话，你什么态度？”
陆尘正要怼，旁边的杨亦泽一把按住他肩头。
陆尘不爽这两人很久了，尤其是李智，她们怎么还主动蹦跶上来了啊。他都不敢想要是不阻拦，陆尘会把话说得多难听。
不过这最后一面了，没必要搞得太难堪。
陆尘没看杨亦泽，显然懂他的意思。
包装袋揉作一团抛进旁边垃圾桶，陆尘扭回头，掀眼：“人说话，你乱吠什么？”
说完就耷下眼皮不再看她，好似厌恶至极。
李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一桌的气氛低到冰点。
杨奕泽松了口气。还行，陆大爷算是收敛了。
李智正欲拍桌而起，杨亦泽眼疾手快地手一伸，息事宁人地挥了挥：“好了好了，开饭了开饭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我给各位倒果汁吧！”
李智满腔火气硬憋了回去。
许书瑶心里疑惑，偷偷瞄了眼陆尘。
昨天下午她告诉陆尘，自己的学习搭子在得知自己的高考分数后失联了。
这个学习搭子就是李智。
以前像个影子黏在她身边的李智，不仅在手机上失联，今天见了面也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陆尘昨天是这么回她的：早让你离那坨东西远点了，你还非嘴硬说那是卷筒冰淇淋
……
也不知道陆尘刚才怼李智是不是因为这个。
许书瑶转念一想，觉得不可能。
虽然她和陆尘完全就是异父异母的冤家亲兄妹，对内掐架斗嘴，对外立场一致，但是，这三年以来，在海云中学，在同学老师面前，他们一直默契地装作不认识彼此。
他们完完全全就像凑巧分到一个班里的陌生男女同学，不曾多说过一句话，不曾过问对方的任何事。
这种情况下，陆尘怎么可能是为了她才怼李智呢？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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