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N市蝉鸣不止。
槐花混着豆沙的甜腻缠住七月流火时，李之菟正把冰水湃过的酸梅汤码上小摊车台面。
午后的五柳巷还在打哈欠，李之菟家的包子摊已经掀开第三笼蒸屉，豆沙香撞开暑气，在柏油路面蒸出晃动的蜃影。
这是李之菟回家的第七天。
到了大四，身边同学都准备实习毕业了，李之菟却仍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贺女士不甚在意，大手一挥便让李之菟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老李更是在电话里豪气言称“我还能养不起我女儿了！”
感动之余又心怀愧疚，但奈何李之菟实在不是一个将就委屈自己的人，便一张车票回到了N市，回到了这个不用思考明天面试不通过怎么办的地方。
……
李家的包子摊就是一辆小型三轮车，每天下午四点半拉着四十笼新鲜现做的包子到楼下广场上卖，如果傍晚还有剩余，便拉着到更远的南湖去卖。
南湖是N市新开发的一片区域，整个住房区环南湖而建，湖边上吃喝玩乐的摊位数不胜数，尤其到了夏天，沿湖散步的人就更多了。
那时候老李刚从工地下来，在家待业半年之后去了隔壁C市，特地学的这破酥包手艺。
贺女士年轻时便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眼光毒辣，早早便看中了南湖客源，去年夏季刚开摊便是专挑晚上在南湖只卖白馒头。
李之菟之前十分忧心父母这心血来潮的包子生意，毕竟包子连锁店实在太多了，实在不占市场优势。
再者，李之菟自己不太爱吃白馒头，包子类也只是偶尔当做早餐果腹，贺女士偏还挑的是下午卖包子，李之菟实在是不觉得有人会在除了早餐时间买包子馒头当零嘴。
然而后面包子摊的发展证明了李之菟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开头只卖白馒头，实为练这包子皮，现在老李的包子皮早就炉火纯青，撕开的包子都是层次分明的。
后面贺女士等老李把皮练熟了，才开始开发不同馅料的包子来卖。
肉馅儿菜馅儿自是不用说，基本的包子肯定要有，要真说个特别的，那便是李家包子摊独有的玫瑰豆沙卷和玫瑰豆沙包。
豆沙包倒是常见，只是一般的豆沙包咬开，豆沙馅太稠了，虽不至于难吃，但味道实在挑不出特别，而且这种一般吃一个准会腻。
李家的玫瑰豆沙包，虽说和玫瑰沾不上边，但里面的豆沙却真真儿的让人回味无穷——咬开破酥包的皮，里面鲜亮的豆沙馅儿便流沙般流出，混合着一股独特的香甜，后调甜而不腻，一下吃两三个也不成问题。
李之菟曾尝试过从贺女士口中套取其中秘方，未果。
贺女士只骄傲地拍拍胸脯，“反正是我特调的，别人想抄也抄不来~”
李家包子摊也算是靠这玫瑰豆沙在N市“一战成名”了。
也是因为这玫瑰豆沙，李之菟认识了沈其星。
……
李之菟第一次在贺女士口中听到这个人，是在一次视频通话里。
那个时候包子摊开业三月有余，贺女士收获不少顾客，每天忙得不予乐乎，根本把这个女儿抛之脑后，有时候打个视频几分钟就挂了。
李之菟控诉了好一番，才有了那次长达一小时的视频。
视频进行到一半，贺女士便日常关心李之菟的感情生活。
虽然李之菟老是口嗨要谈恋爱，但是实际上却是到了大四了只谈了0段恋爱。
“图图，你和妈妈说点掏心窝子的，你是不是喜欢女娃？”
贺女士也就比李之菟大了19岁，思想方面还是十分开明的。
李之菟扶额。
要是真喜欢女生还好，奈何自己是个绝望的直女。
“妈，难道是我推荐的帅哥短视频还没推送到你那边吗？”李之菟痛心疾首。
“你少把你那些坝子男视频私信给我看了，我没这种人脉。”贺女士一本正经地拒绝。
自从之前家里有人开玩笑要给李之菟相亲，李之菟便疯狂给贺女士分享自己喜欢的男生类型。
虽然消息都石沉大海，但李之菟也发的不亦乐乎。
似乎不想再提起这个伤心的话题，李之菟又问了问家里的狗怎么样、生意怎么样之类的。
谈起这个包子摊，贺女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的粉丝群，讲她有多少死忠粉真爱粉，有多少回头老顾客。
讲着讲着，贺女士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个人来，“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真有个顾客长得蛮帅的，还是我老顾客了！”
“比老李还帅吗？”李之菟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拉倒吧，人家正儿八经的小伙子，看着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大，长得又高又帅，好像还是个局子里的，老来买咱家的玫瑰豆沙包，”贺女士讲起这个人便笑眯眯的，还招呼老李过来，“你说是不是，那小伙子真的很帅，我当时就想，要是这小伙子当我的小女婿也不是不可以，也算配得上我女儿。”
老李哼唧一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李之菟只当听个新鲜，也没多想，顺着开了几句玩笑便叫话题岔开了。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李之菟却不曾想到，自己还有得见这位让贺女士十分满意的“小女婿”的机会。
……
回家之后，李之菟便自告奋勇去包子摊帮忙。
那天N市出奇的热，李之菟穿了个薄荷色吊带裙，怕外面蚊虫多，又搭了件米白色薄开衫，长发全部挽起来用鲨鱼夹固定在脑后，不让一根发丝接近她的脖颈。
广场那四十笼已经被疯抢完了，李之菟也被热的不行。
因夏天南湖散步的行人多，贺女士便会让老李多做10笼，待广场这边完事，晚点再拉去南湖卖多做的。
李之菟让老李在家休息，自己和贺女士去南湖卖剩下的。
刚支好摊位，就有零零散散的行人过来买包子。
贺女士忙着打包，李之菟就踮脚给蒸笼盖芦苇帘，水珠顺着竹篾滚进她手上的石榴石手串。
人最多的时候，李之菟都听不清谁要什么，贺女士却总能精准地给每个顾客想要的包子。
再晚一点，人最多的时候也过去了。
李之菟从隔壁卖西瓜的叔叔那借了两把小凳子来休息，站了一下午，脚底板实在坚持不住了。
人渐渐少了，贺女士又开始东张西望。
“也不知道小沈今天来不来的……”
李之菟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顺口就问：“谁啊？”
“我女婿。”
李之菟都手机一下子没拿稳，面上满是迷惑。
且不说姐姐男朋友不在N市，何况人家也不姓沈啊。
“我没记错的话，姐她男朋友姓岳吧？你从哪冒出来个姓沈的女婿？”
贺女士仍在寻找，“就是我之前和你打视频提到的那个，喜欢咱家玫瑰豆沙包的那个老顾客。”
在脑海里检索完这段记忆，李之菟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当时还和朋友提过一嘴这件事来着。
不过后续就是李之菟压根没把这个人放心上，因为临近毕业，学校事情实在太多了。
……
暮色渐起时，湖面揉碎了最后一缕霞光。蒸笼腾起的热雾在晚风中打着旋儿，将豆沙的甜香缠在槐树枝头。
李之菟扯了扯汗湿的开衫后襟，正要将凉透的酸梅汤收进保温泡沫箱，忽然听见贺女士压低的嗓音：“来了。”
李之菟敷衍地从手机里抬起头，“谁啊？”
她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仿佛被利刃劈开。
黑色制服的年轻人逆着人群走来，晚风掠过他扣得严整的领口，卷起一缕龙舌兰混着雪松的气息，此刻却裹挟着槐花香撞进她鼻腔。
少年人身形颀长似新竹，警服下摆被皮带收束出劲瘦腰线。他抬手整理警帽时，冷白腕骨从深蓝袖口滑出，像月光跌进靛青的潭。蒸笼腾起的水汽在他眉睫凝成细珠，顺着山峦般陡峭的鼻梁滑落，在下颌悬成将坠未坠的星子。
“小沈来啦，还是老样子，来四个玫瑰豆沙包？”
“嗯。”声线清冷如冰镇酸梅汤里的碎冰。
李之菟指尖一颤，芦苇帘上的水珠滚进袖口。她慌忙低头打包，却瞥见他喉结随着吞咽轻微滚动，制服领口第二颗铜扣在暮色中泛着暖光。装包子的动作突然变得笨拙，塑料袋在指尖打了死结。
包装袋虽递出去，手里扯着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僵持了一会儿，他抬眼盯着李之菟，眼神略带疑惑，又晃了晃手机支付页面，“已经付过了。”
李之菟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将袋子递给对方，“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
“没事。”
“今天换人了？”他突然开口。
李之菟惊觉自己正盯着对方锁骨处的汗渍，耳尖倏地烧起来：“我、我是...”
“我闺女！”贺女士笑着拍她后背，“放假了回来帮我忙。”力道大得差点把她拍进蒸笼里。
青年了然点头，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泛红的脸。
“走了。”他拎起塑料袋转身，制服后襟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警棍的黑色轮廓。
柏油路上拖长的影子与她的脚尖将触未触，蝉鸣突然在耳畔炸响。
李之菟攥紧尚有体温的扫码牌，石榴石手串硌得掌心生疼。
暮色中的背影已化作小黑点，制服肩章却仍在记忆里闪着银光。
她突然伸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忽觉胸前的玫瑰吊坠陡然升温一般灼手。
看人走远了，李之菟才雀跃起来。
“小贺同志，我现在同意你的说法了。”
贺女士忙着收摊，不知道李之菟又抽什么风，“什么？”
“我同意你喊他女婿了。”
……
回家之后，李之菟一直缠着贺女士问那个小沈这小沈那的，问的贺女士头都大了。
最终也就知道那个小沈叫沈其星，23岁，家住南湖，其余多的便再没有了。
当晚，李之菟便在闺蜜群里发布了一则公告。
[养老院123]
[木子芝士兔]：谁今年七夕还是一个人过/得意。
[歆如止水]：？
[阿漾漾漾漾]：啊？
……一路问号刷屏。
[歆如止水]：我刚点的必胜客都吃不下去了
[歆如止水]：李之菟你是想死吗？你谈恋爱了我居然不知道/大怒。
[阿漾漾漾漾]：为了过七夕这么拼吗？
[木子芝士兔]：我也是才知道的，反正今年七夕我不会再孤单一人~
……
李之菟按下免打扰，不去管群里的战火与纷争，闭眼又睁开，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沈其星那张脸。
索性又打开微信，找到那个万年不变的葡萄头像。
点开聊天框才发现上一次和姐姐聊天还是过生日的时候的转账记录。
李之菟开始敲敲打打。
[木子芝士兔]：姐，睡了么？
[Grapelune。]：？
[木子芝士兔]：我想问问你怎么追的姐夫啊？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偷看。
[Grapelune。]：我觉得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你姐夫。
[木子芝士兔]：……
[木子芝士兔]：那怎样才能吸引对方来追自己呢/疑惑。
[Grapelune。]：不知道，不久做自己就好了吗？/疑惑
“……”李之菟彻底噎住了。
简单的几句话，在李之菟看来简直是凡尔赛。
[Grapelune。]：？你是谈恋爱了吗
[木子芝士兔]：……/抱拳。
[Grapelune。]：/加油。
李之菟结束了这毫无收获的一场聊天。
明明李葡萄就比自己大了三岁，偏偏感觉两个人代沟不是一般的大。
李葡萄简直像个老年人，聊天实在无趣。
去年过年不小心看到她和她男朋友聊天记录，给了李之菟大大的震撼。
李葡萄随便回几个字，她男朋友能耐心回一大串。
现在轮到李之菟犯难了，她倒是想给人发一大串，问题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卡在第一步——无联系方式。
李之菟泄气皮球一般在床上一动不动，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她才有一点反应。
是贺女士的消息。
[一只鸵鸟]：[个人名片-。]
[一只鸵鸟]：小沈的微信。
李之菟上下确认了自己房间没装监控，贺女士简直是她肚里的蛔虫。
[木子芝士兔]：知女莫若母/赞。
想了一下似乎又觉得直接加不太好，李之菟又敲敲打打。
[木子芝士兔]：我直接这么加是不是有点奇怪？感觉有点冒犯了/哭哭。
[一只鸵鸟]：我跟小沈说了，之后要外送包子服务就给你这个号吱一声，送货上门。
[木子芝士兔]：/抱拳。/大拇指。/赞。
李之菟雀跃地欢呼，在床上跑了一次八百米才稍微平复自己的心情。
在发送申请文本框里删了又打，最终只打下一句“你好，我是李家包子铺的^ω^，以后有外送可以找我哦！”
发完申请之后，李之菟把手机关了又开，开了又关，看了又看，就差把手机看穿个洞。
十分钟过去了，没有消息。
三十分钟过去了，没有消息。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消息。
……
李之菟困得上下眼皮打架，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么晚了应该是睡了……”说完这句话，房间里便只剩下风扇呼呼声。
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李之菟被窗外蝉鸣叫醒，沈其星终于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你好。
李之菟睡意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木子芝士兔]：HelloHello！我是李之菟^v^
[。]：嗯，沈其星。
[木子芝士兔]：我看你工作应该还挺忙的，以后想吃我家包子可以发信息找我哟，包配送上门^ˇ^
[。]：嗯。
[木子芝士兔]：[小鸽子依靠大鸽子/可靠]
聊天框便停在这张表情包这，再没有后续。
李之菟盯着对方的黑色头像和句号昵称陷入了沉思。
还挺高冷。
不过李之菟从小就怕热，偏偏体温又比正常人略高，最喜欢的就是靠近冰冰的东西。
李之菟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给沈其星的句号昵称改了备注——
[小沈星冰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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