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太多就不一一举了,比如孙小岚提出辛夷吞婆罗种后的性情大变:她不喜欢,但在施钩玄视角里反而是变得弱势惹他怜爱的“柔弱小白花”,由这种地位差怀疑孙小岚宣虞胁迫她,宣虞对孟水云说江潮生让他改变、切实教会他不得不隐忍,而曾几何时,“絮儿”是一点忍不了不屑任何虚伪爱恨,孟水云对宣虞建议可以在徒弟身上找补当年江潮生对他的亏欠等等。
——
另一头,公输祈尾随追着宣虞,但宣虞走得实在太快,他连纵身法都跟不上,只能以大喊试图引起他注意:“喂喂喂!这巧合真不是你设计好的啊?!”
宣虞果然顿时刹住了脚步,缓缓回头看向了公输祈,射来的深刻目光,透着足够令任何人发怵的森寒狠戾——夜色涌动中,他的身影脸庞尽半被黑暗所吞没,那一点下照的惨白月光只映出了地间飞卷起的雪意,和宣虞握着断水血肉模糊的手掌,这把剑犹在宣虞掌中锵锵地鸣叫挣揣不休,宣虞垂下眼打量着它,神色冷若冰霜,唇线弧度绷得平直——嘴角那这些年来常带着的虚假浅笑消弭得分毫不见了。
此情此景,让从他年少便熟悉他如公输祈,晃眼间,竟无比恍觉面对的是曾经十几岁的宣无虞——那个无数次死死秉着血练的断水红着眼静默恨誓定要江潮生来死偿的他,而这个如此真实有血肉的宣无虞可真是睽违已久!公输祈明知会惹恼他,还是忍不住讽言:“一把剑犹知晓记得委屈痛恸,你倒好,我怀疑你是不是真被江潮生和辛夷彻底虐成变态了啊——敢情他们死了你还觉得适应不了了?特意来制造条件重温旧时噩梦是吧……”
被如此直白的话所刺,宣虞没说话,只手上残忍自虐一样更用力地握紧了剑锋,让本就已深可见骨的创伤愈受戕害,淋漓的鲜血充分淌满了不停晃动的冰刃——已辨不出是这剑仍在挣扎还是宣虞的手在微抖,因他的脸上并不见什么表情,只雪鹤剑灵一直在望着他嘶吼痛唳,情绪极致激烈下,以至于此刻已绝望近乎喑哑。
“但我看你现在这模样分明也不像是真被折磨上瘾了啊?”公输祈是真不明白他到底发的什么病,但长久以来真够受不了的:“所以我就搞不懂,你干嘛非上赶着来这剑阁——我原本以为你是专程为来跟那欧冶老匹夫清算给他好看的!拿芙渠也是为了摆阵,结果好家伙,阖着你原本是真打算白送他?!想干嘛?还跟他示好不成?”
“宣无虞你搞笑呢?修圣人也不是你这么个修法吧,现在你不仅轻易不杀生,还对向仇人搞起把手言欢了是吧?你气性呢?!”公输祈对自江潮生死后,宣虞很多态度做法莫名的迥然转变不解诟病已久,一股脑从旧帐开始翻:“就说当初你不愿动辛夷,行——但你要是因为和她有感情我还姑且算理解,可你不是最厌恶透顶江潮生迫予你们的‘那种关系’?结果他都死了,你还非要逼着自己和她成什么亲?怀念他顺便好活找罪遭恶心死自己一辈子?你真的很不正常不可理喻:心态和做法完全就是相悖矛盾的!最后你要真心甘情愿也行吧,反正难受的也是你自个,结果临到头你又放任她走干嘛?!你既然不是、根本做不到真不在意,干嘛非跟你自己想法感情别着?!对谁能有一灵铢的好处吗?”
“……你都看出来了啊,”宣虞敛眸,严睫颤抖,仰首,徐徐吐出口长气,沙哑开口:“原来表现这么明显,连你都早就已看出来了——所以我更得剔得一干二净丝毫不剩……”
“什么叫连我都?!我又不是老施那个纯二缺!”公输祈到底顽童脾气,听了一半就忍不住跳脚叫嚷,以至于没太听清宣虞后面喃喃了什么话,或者说他听到了但怀疑自己耳朵:“等等你说啥?”
宣虞又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眸中仿佛水光一样潋潋脆弱的质地竟在片刻间就消逝了,他再重新低头望向公输祈,便又恢复了“正常”的不露声色:“我不能给自己留这么显著的弱点,特别——是江潮生塑造给我的,我决不能忍受我身上留有他的任何东西,”——即便是被对方所戳出无可填补的空洞伤口,“你猜得不错,我有意来此,就是为了自己泯灭这些痕迹。”
断水似乎被他这段话里潜藏的情绪决心所动容,剑灵伤感却温顺地叫了两声,终于再不做任何与他意图相抵的反抗,剑间扎刺他的冰棱更在飞快融化着,和着他的血涟涟泪滴一样不绝颤颤坠落。而宣虞说完,也不待公输祈再反应什么,便利落彻底转回身,大步就往回走。
迎面便正目睹见兰因丢剑的一幕,阿桑阿萝旁观又在给彼此使眼色瞧,而欧冶烛见兰因主动弃之不要,则是暗自大松了口气,赶紧要就这台阶便下,弯腰拾剑——一只手却快于欧冶烛按上了芙渠。
宣虞用完好的左手抚及芙渠的一刻,断水本都已不再作声,这时却仍是抑制不住发出了像是难过般的呜咽——宣虞的动作也不由顿了顿,时隔这么多年,再接触到这把剑,他的内心亦仍是做不到完全平静的——如果他能,也就不会将其寄存在公输祈处,刻意再没有问津过;也正是因为他清楚自己不能泰然,才会想到以将芙渠封存回剑谷,彻底埋葬了结掉自己这段早已溃烂的心病。
——几乎在这持起剑的一瞬间,从当年江潮生赐剑,以及与辛夷相应那段“长者赐,不可辞”的婚约伊始,怆痛的记忆便全都漫涌了上来……
但比被激起这所有不堪回忆还更令宣虞无法容忍的,是被参与铸造的始作俑者恶意围观窥知到……!对于宣虞来说,这绝对的耻辱和憎恨作痛更是让原本恶疮流出了久违的新鲜炙血!
他抬眸,视线刮过欧冶烛师徒三人,陡然冷笑了下。断水剑意回荡起的悲风凄雪仍未散尽,而在在场所有人无从预料下,也根本没有人看清宣虞到底怎么握上芙渠剑柄运转灵力,就只见其上的星宿光芒倏而在以一种绝妙的频次绚烂运行,随即芙渠无比顺畅地启剑,剑光绽放如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取欧冶烛紫府!
而在两人距离如此近的前提下,这一剑单论招式其实可以说平实无华,也没有再发出多么耸动的剑啸烘托,可却是无可抵挡的!即便欧冶烛霎时间就已反应过来,以婴变之能与主场之便利,调遣谷间万剑听令响应应对,可速度仍快不过即时已至的芙渠剑尖!更重要的是,其在宣虞手中难以理解的游曳变化,竟在刹时让兰因隐约听到了天与水的流动——不是他的错觉!剑意横溢清辉空明,竟只在宣虞与欧冶烛间结成了一道光晕的结界!
阿桑阿萝再顾不上打什么眉眼官司,都克制不住地惊叫出声!
“啊啊啊!终于要打架了嘛!”公输祈一道回来,第一时间赶上,完全看热闹不嫌事大得兴奋起来,霎那间竟连向众人放出数十具高级傀儡:“还是这个有怨报怨爽啊!”
欧冶烛额上不由沁出几滴冷汗,因发觉群剑显然来不及直接援救自己,欧冶烛已以元婴操控它们顷刻攻向宣虞同行那几个修为低的小辈以期他出手有所顾忌,可公输祈释放傀儡不仅护住了这几个,还针锋相对围住了他两个徒弟!这下自己显然已是板上钉钉被先发制挟了!
不过比起对自身安危的担忧,他更觉得惊骇!趁着芙渠剑尖抵刺他额心,看似暂时并没有进退的打算,欧冶烛骇异审视着宣虞道:“你能使动这把剑……?!”
宣虞冷哂,随后出口的话更令欧冶烛震惊变色:“……你怎么晓得的?!”
但在结界外,众人却都只能着急看着两人对峙的情况,丝毫听不见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施天白公输仪等人都不明究竟怎么回事,怔忡面面相觑。
而兰因则一直不错眼珠,甚至都不敢稍眨下眼地盯着宣虞,心间很紧:这一切意外变故显然都是由自己取来芙渠剑连锁引发出来的——其中“神幻”的作祟,断水的表现,师父的态度……让他极度不安,乃至嗅出了某种不祥。
他在这一刻几乎已下定决心师父一出来,自己就如实坦白所有!都是“神幻”在捣鬼!——并非他本意:师父一定会相信而不怪罪他的……吧?!
而“神幻”忽然出声,这个时间点令兰因心下意识一悸:“你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吗?”
“……可我到底并不后悔——没有修士会不想觑觎‘天道’……”这场交涉明显教欧冶烛的精神短时间内急剧动荡恍惚,最后,却是道。
但逼问结束,宣虞并没有再与他交谈下去的意思了。他的目光突然转向落到了兰因身上。
兰因清楚决不能循着“神幻”的任何意思去思考:那无疑会使自己更深陷进祂的圈套!可越这么想着——在潜意识里就越重视对方,就算不深究认同祂的暗示,也令兰因下意识慌乱,这就使宣虞猝然对视过来时,兰因心跳极大地漏了拍。
于是当宣虞收剑走至他面前时,兰因失神间便没能按原计划立即向他坦白,鼓足的冲劲泄了个头,不免愈发忐忑犹豫,紧张得嗓子发紧,特别兰因注意到:宣虞是瞥了眼他颈间的若水吊坠的!随后望向他眼底的目光,沉甸甸好像充满了兰因不理解的意味。
“拿着,”宣虞说。
兰因下意识想接,他对宣虞的一切反应甚至是生理远先于心理更先于理智思考的。还是“神幻”提醒了,他才留意到宣虞递过来的是什么:
“你不是才说不想要?”“神幻”似乎觉得颇有趣,语气一改先前打岔时,变得从容不迫,还充满了兰因不懂源自何的兴致:“怎么?根本没有办法抗拒宣无虞?”
兰因赶忙撤手!但他还从没有过、自己也根本不情愿违逆宣虞的任何要求,拒绝的话难以启齿,说到后面,甚至很有些自责哀求:“对不起,师父,我可以不要它吗?我想换、再去取一把别的,或者我干脆都不要了……”
但他推拒的手搭在了宣虞的手上,因为依恋甚至像在欲拒还迎,宣虞打量着他,其实想了很多,不过最终只是问:“为什么?”
兰因凑到宣虞耳边——他们现在身量只差寸许了,所以兰因悄声告诉他的时候就像故意在对着宣虞耳朵不断轻轻吹气一样:“我才知道这把剑是我娘之前的佩剑……不是我想要的……”他没有说太多,因为认定宣虞也必是知道自己已不想、甚至可以说是忌讳和辛夷相似的。
然宣虞不知怎的,突然错开了与兰因对视的视线,而兰因则因痴迷近距离捕捉师父扑朔睫毛上的雪花,压根没能将宣虞此时的神态变化成功解读出:这还是宣虞第一次主动躲闪他的目光。
两人这晌双双沉默。还是欧冶烛出声打断了宣虞思绪,他顾不得两个徒弟上来的嘘问,皱眉不解:“你既已悉知这把剑的情况,为何还要送回我这里或是馈赠予他人……”
宣虞瞥了他眼,阿萝阿桑忙拉师父别再说了,公输祈的傀儡还在旁摩拳擦掌,虽真动手也说不定谁才更吃亏,但他俩确都有点被宣虞反复无常的邪性赫住,态度变得规矩得不行,再不敢生惹事端。
“可你不愿意佩断水的对剑吗?”宣虞回神,也忽然侧到兰因耳畔,低低呢语。
兰因盯着他霍然惊愣住,宣虞则淡淡对他浅笑,可兰因却从他的眸中、神色看出了明显的蛊惑意味!
兰因耳膜都听到了鼓躁的心跳声,甚至冒出种失重的眩晕感,好像从极高处一跃跳进某种黑暗的深渊,可这个时候,周遭太快的风只让他感到了强烈的飘然爽畅:“我愿意,”他回答的语气开始因为不可置信都轻飘飘的,不过马上又迫不及待地重复:“我当然愿意了!”
*
定剑结束后,宣虞兰因一行便先离开了剑阁,因兰因三人虽都找到了剑元,但条件还并不合适在此时铸剑,用欧冶烛的话说:“重铸本命剑,首先需要剑与剑者的极高相性,况且你们更还不是个人气质足够压过覆盖剑当今特质的剑修,当然也无从根据你们的特征精细改造剑,”尤其施天白,能取得悬翦九成靠的纯粹是撞了大运,因此三人在此只是以血与仪式同剑完成了初步的结契,至于更进一步冶炼所需的特殊天材地宝和对本人的要求,欧冶烛皆细细交代过,并给出剑阁的通行令牌与承诺:只要三人达到满足全部所需,便可随时来找他兑现。
而一行人出剑阁,并未直接回蓬莱,而是按早前说好的,宣虞与公输祈将带几个弟子就近入世历练一段时日。
在宣虞看来,到了施天白、闻人语这个年纪修为,再仅靠呆在宗门闭门造车,便成了蹉跎,对剑法剑意的理解长进并没有太多好处。因此正趁这一次有时间,切实教他们感受番。
闻人语方接受过欧冶烛对剑修与剑多在一起历事战斗来培养默契、也磨砺煅炼出自己剑意气质等铸剑师角度的理念,对剑道自然也多了思考,一直非追着宣虞探讨不可——因宣虞教徒弟,与她接触过的教习都不一样,很少提硬性指标,就算直接问这样对不对,得到的答案也总模棱两可、不置可否,每每道自己见解时,也说只是他自己的经验想法,只给他们做一个参照,而弟子要怎么做自己来拿主意就好,闻人语如今尚想不通这到底是宣虞剑道层次太高还是他个性所致,或许这样自由的标准对施天白这种生性散漫的弟子来说再舒服不过,但闻人语却是极较真的禀性,总是想把什么都敲定精准接下来一板一眼执行才能踏实,宣虞却总这也可以那也还行,连问什么不行都落实不到明晰的一二三。
“我没有敷衍你,”宣虞对这个二弟子什么都必须追问出个所以然的轴劲儿也没办法,现在每次回答她还要先停顿,故作沉吟晌,假装自己是认真思考过一会儿的:“只是一来你是你,本就不同于我的情况,二来,我的经验也都是自己摸索,至今连我自己都仍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错的,所以只能给你提供出这么一个参考。”
公输祈却接话:“你这是不负责任,冷漠!”他自与宣虞那场私下的深入谈话后,却显然对宣虞意见更大了。这一路走来,见缝插针就要怼他。不过宣虞全部置若罔闻,便更激得公输祈变本加厉。
而以往皆寸步不离紧贴着宣虞的兰因,这次却因心事稍落后了几步——芙渠一直被他抱在怀里,重甸甸的。兰因的性格和不拘小节什么的可绝没有半分关系,因此即便他接受了芙渠,事后心里却仍在纠结并想了可多。
施天白这时候过来,搭了他肩大咧咧道:“哎,你教我打听那事,我帮你问过我三叔了,我三叔说没啥大事,教我别瞎搅和,当年芙渠被断就是个意外……”
兰因猛瞪他,两束目光恨不得把他给活皮包肉剐了,又忙不迭去瞅前头几步的宣虞有没有听到、反应。
施天白才后知后觉:“哦哦哦!”赶紧做了个缝上嘴的手势,还立马举手表示投降自己知道错了有空再细说,怕兰因打他一溜烟就又回去找公输仪同行了。
他们第一站停留的吴江比邻剑阁,是为越州最大一处修仙者集散地,而为迁就公输祈的嘴馋,他们进城便先光临去了镇上最大的酒肆。
结果这还没进门,迎面就不期碰见两个熟人——陆少渊和元真真。
陆少渊还没顾上客气,元真真便丝毫不假辞色,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便径直拉着陆少渊走了。
“哇哇哇,”这边菜都上齐了依旧还堵不住公输祈的嘴嗖嗖放冷箭:“难得有小姑娘家的从始至终都对你这么不来电啊!”
兰因本来正专心在给宣虞剥虾——不仅因为宣虞的手还带伤,换到平常他也习惯这么做,因为如果是他亲手烹调或是处理好给宣虞,宣虞便只为意思着,也每每都会动一两口了。
听到公输祈此言,兰因不由动作一顿看向他:“小姑娘?”
公输祈端详着他,敲着筷子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古怪:“嗯哼~看不出来吧,他‘改邪归正’前可比现在讨小姑娘青睐多了,老施那时候都要酸死了~毕竟那俚语怎么道的?哦对——男人不坏,女人莫爱嘛!”
兰因闻言不晓得为什么,心间也涌上一股不一样的感觉,手上彻底木木的不会动了。
宣虞本来正在沉思,根本无所谓公输祈又在寒碜他甚,但察觉到兰因一直炯炯地觑着他瞅,宣虞抬眼轻笑:“怎么了。”
兰因恍神,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思忖着公输祈的话,神思不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师父,你坏吗?”
宣虞看着他,如实道:“就……还挺坏的吧。”
“我也爱你。”兰因几乎与宣虞同时脱口道。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回是讲了什么。
桌上这时一片安静,不知何时起,大家皆不言语了,都在安静旁听他们的对话。
所幸大概没有人发现,兰因这话中的“也”实际只是在思量着“男人不坏,女人莫爱”的前言说出来的,这个他“也”显然对标的是“女人”,大家只理解到了他是指宣虞不管怎么样他都喜欢,加之他还小的时候就老说这类甜言蜜语表白,便显得没有那么怪了。
施天白受不了:“你拍师父马屁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啊!”
唯一觉出些不同以往意味的,却是宣虞本人——因兰因在俯近说这话时,身体压过来不容忽视的感觉,同时桌下脚尖还抵着在一下下节奏非常奇异地轻轻点着宣虞的脚,教宣虞心上莫名地掠过一丝绝不该出现在他们关系中的联想,只是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宣虞自行掐灭了:兰因完全可以说是由宣虞从小抚养大的,就算真有挑逗什么的,也不可能是由兰因来对他进行,以及还有一点隐秘的心理因素干扰:宣虞才觉做了“对不住”兰因的事,就算他“自问”对此没有任何心虚,但也因此不想把兰因往他认为的“坏处”做牵扯。
所以宣虞很快略过了无关紧要的这截:“你们试想,陆元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闻人语对师父的话皆奉为圭臬,可对人情世故到底缺乏活跃的思维,皱着眉冥思:“……为何?”
施天白则压根懒得想,直接看向公输仪:“为何?”
“他们只有二人简行,我们行走也未见或听说昆仑派弟子在附近一带执行什么任务,或许便是私下的行动,下山历练一类?”公输仪猜测:“吴江并非什么资源富饶处,就是一座供来往者临时歇脚才兴起的小镇,如果专程来此或许也是去剑阁的?我记得那元真真的佩剑山鬼也是上过名剑谱的,”但立马又想到否认:“可那是山鬼在上一任主人的手里了,如果他们没有像宗主这样能令欧冶子打破原则的手段,恐走不通剑阁的门路吧。”
“吴江虽非重镇,水道却四通八达,”宣虞提醒:“特别这里可直通‘忘川渡口’。”
“他们去魍魉鬼域?噢对想起来了,元景霄死在阎摩手里,这是去报仇——哦不寻死啊。”公输祈吐了鱼刺随口点评。
“对啊,”宣虞瞧着公输祈:“恐怕是有去无回…”
“那不行啊!”公输祈一拍桌子:“我对那把剑还挺感兴趣的,白去送阎摩还不如给我!”难得他能把要去打劫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徒弟,走!”
公输仪施天白还都是毛头小子,对那两人更有旧怨,这回有公输祈撑腰,兴奋得跳起来就跟上。韩灵雨亦无可无不可地随着。
座位一下便空了半余,宣虞挑眉看向犹安坐着一动未动的闻人语,突然道:“阿语,方才讲剑道心得,我忘记说一则,你不是好奇我怎么学会凤栖梧的剑法吗?我过去与他多次练习过招,同高水准的对手多多交手,体悟自然就获得了——那陆少渊有人说,是昆仑这代第一人……”
闻人语有所领会,坚定地对宣虞点点头,追着公输祈他们也去了。
于是宣虞再看向仅剩的兰因——结果兰因已然收拾好了东西,揣着剑站起来自然而然问:“师父你打发走他们想单独干嘛?咱们现在去吗?”
宣虞默了默,还是没再推却什么,带上了兰因,两人亦出镇搭上了一条灵船。
船夫小哥很是热情,上船后就一直搭话,还问宣虞会讲吴语,所以是哪个大门派的仙长回乡探亲吗,宣虞答道:“家中长辈少时居此,同她学了点。”但后面看出他无意多说,那小哥便专注驾船不再叨扰了。
兰因也发现宣虞似乎心神颇复杂,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更竟然罕见地一路正襟危坐。他们日薄西山时出发,在太湖行过小半个时辰,宣虞叫停了。
那小哥意外:“客人,距前面宣城还有挺远段距离呢……”
但已经可以眺望见依稀了。宣虞重复了遍:“就先泊在这里吧。”而独自登上了船头。
兰因有想过要不要跟着的,但被宣虞按着脑袋留在了原地。
他终于想到师父为什么会瞒着所有人到这里来了:宣虞今日还特意穿的是他平时绝少穿的浅银色衣裳,系了纯白的头带。
云静月华,宣虞独自伫立舟头。而恰巧,一座载满宴饮修士的游船正远远经过,隔着渺漫的湖水,宣虞瞧见了那上头卖眼掷春心的美艳歌女,犹在唱着词调古老的《越人歌》。
等那游船彻底驶走,宣虞才收回视线,望着随水波漾络的月影轻轻开口:“其实这些年,在许多时刻,我本积攒下来了很多想要和你说的话的,但现在却好像变得都不重要,没什么想说也可说的了。”
“我一直不敢吊祭你,没有办法面对你,直到今天也是……”
“陈清妙说都是我连累害死了你,也没什么错,”宣虞吐了口气说:“我一度回忆想起你,都只能想起你对着我无比失望伤心流泪的样子,我从没有给你带来过什么愉快:从不听你的话,永远叛逆自以为是,连谁对我好谁对我坏都认不清,自大地认定会是能保护你的英雄,可实际不顾后果,从没为你的处境多考虑过,直到如今,我还依然无法接受你的身份,忍受他们以此侮辱你——我那个时候甚至不认为你是爱我的,我觉得你对我好只是因为宣柳的关系,我心里反复质疑过我和江朝歌对你孰轻孰重,我还多次听到他和你说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女……”
“所以我根本没有想到过你会为了我……”宣虞深吸了口气:“我也根本不配你付出生命对待…我后来悔、恨、无以自处…所以我彻底‘杀死’了那个‘他’……”
“我后来尝试全都改变,尽按照你教我的做,虽然未时已晚,对你来说,什么也不能再带来,”宣虞说:“但我希望,至少这样我能够稍可以面对你一些,我曾想完全活成你希望的样子,替你完成遗愿……”
“可我又没能做到,就算是为了你……或许就如陈清妙所说,我生来即是绝对的恶性,所以才会感受不到、无法认同任何价值,建立起任何东西,”宣虞回忆:“那时我以为我就快要成功了,婆罗种就突然让我彻底认清了我不能。”
“辛夷吞下婆罗种后,力量被其汲取——孙小岚始终不明白婆罗种为何会在她身上孕育发芽,看来思邈道人并没有和她道明辛夷的身世……”宣虞想到哪,喃喃就讲到哪:“而受其法性影响,她的状态也发生改变:她映照出了我的欲求和恐惧…她相处时完全变得很像…我想象中的宣柳了…怀着一个邪孽的宣柳……并且她有一天和我说,我那么恨江潮生,有没有意识到,已经在变得和他一样……”
宣虞如今再复述时,相对平静,可在初次听到那一刻,对他却无异于五雷轰顶!宣无虞是可以为了宣桃改变自己行事作派的一切,甚至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去追逐一些他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东西——因为他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除了切实的怨恨、痛和报复生出的快意,他就连对生命和死亡的意义,都不大能感受得到,对什么都无所谓,所以他当然可以为了宣桃认定有意义的事活着,或者说,如果不是宣桃的干预、要完成她所托,以宣虞那原本的脾气早就会选择像幼时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报复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那对他来说才是最直接酣畅的,但多么荒诞啊!他怎么能忘记了?宣桃的人格偶像就是江潮生,他顺着这条“道”方向走下去,终也一定会抵达变成他最恨的人。
宣虞坦诚:“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所以当我发现我的仇人、我恨的人已然显著塑造了我,我只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我试图强迫自己娶辛夷,以直面江潮生仍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脱敏……但其实就像公输祈说的,我并不真正愿意,”宣虞坦言:“所以辛夷离开,我未尝心下不是松了口气的——就算需要婆罗种,也从来不只那一枚不是嘛?我在那之后,便瞄准了施家。”
“我为夺施伯通手里的婆罗种已拢共算计布局了十多年,如今天白却兜兜转转成了我的弟子——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了,其实对我而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宣虞又重复了一遍:“但我决不能让自己像江潮生。”
“况且,我也早已找回了曾经失落的那枚……”宣虞看向正蹲在船尾的兰因。
兰因原本心情是不太好的,听着缥缈的歌声远去,他也走起了神:虽然他也明白这样属实很没有道理,也绝不应该,可只一想到对于宣虞来说,宣桃显而是比兰因更亲密的人,他心里就酸酸苦苦的——他最亲密、这世间唯一、剩下甚至什么都可以不要的就是宣虞,宣虞要是也和他一样就好了。
然而船夫一句:“他是你哥哥吧?”却就教兰因陡然把这许多不快的情绪丢到了一边,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这样说?”又怕那小哥误解自己是不高兴了,连忙补充:“你是觉得我们像吗?”
“嗯嗯呢!特别像!”
兰因情不自禁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笑模样,轻轻重复了一遍:“哥哥…”再望向宣虞,却发现,宣虞也正静静在注视向他。
“但我其实最初内心是并不太愿意真正接受他的,不只是因为他会重新回到我身边明显有提桓的手笔,”这世间无数人都好奇揣测兰因与宣虞的关系,宣虞只愿意同宣桃如实袒露:“更因为辛夷曾经的表现,让我预期他也会像宣柳…总之会是窥探我内心表现出的,针对我弱点的讨厌的样子…”
“他后来老挂在嘴边,我们初遇的那天是我生辰——我确实不喜欢这日子,但想想除了你,也只有他会一直记得想为我庆祝,岑寂倒也知晓,不过每每是教我去祭拜虞粲之,还有那天江朝颐宴请来了好多江家人,”宣虞至今仍无比清楚记得当时那一刻的心情,轻笑:“然后他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很奇怪,我明明知道那是水月镜花的幻象一类欺骗我的样子,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完美’,但我也还是讨厌不起来。”
“——他太像我希望我曾经是的模样了,与我相似的境遇却相反的行径,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温顺、乖巧、全心全意、为了你的欢心需求不管自己喜不喜欢都愿意配合,毕竟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我是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少点苦难、也更开心一点,是不是才不辜负、才配得你对我的好,”宣虞道:“也是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我可以用他来修炼‘冰心’…”
下一章会彻底揭穿完宣无虞此男(擦掌)
感觉总是笼统讲兰因个子长高在同龄人中身量偏高大家还是没有实感,具体说下,他现在净身高已经176—177了kkk宣虞裸脚大概不到181,为什么说大概呢因为小数点后几位作者不敢太靠近仔细看,会被pia飞得kkk所以兰因这个点属于比较微妙的,大家都不把他当儿童了,但因为还是比宣虞施天白稍低点,他们这种“上位者”心态没改变,其实还是把他当小孩的,如果把兰因的行为换到公输仪身上(bushi)施天白早惊恐尖叫要对他兄弟电击治疗了(因为真的好雷)不过兰因正处在身体抽条最快的年龄马上(大概两三章吧)就会追上宣虞了k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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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青青子佩(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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