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天白说完,便急着往外走,公输仪对他放心不下,匆匆对宁舍我撂下了句“我去看着他,别再闹出事来”,便也起身紧随着而去。
两人追来得尚还算及时,出得院子时,就见顾秋娘那一行侍女尚还未及走远,施天白急忙赶上去——然而,此时夜色十分朦胧,兼之这些侍女的打扮、妆容皆无二样,年龄、身量也都相差不大,施天白打眼一望,竟无法立即从中找出刚刚所认的顾秋娘来,只得凑得更近了,去仔细辨认,然而他这样突然追过来近身,立时将那群侍女惊吓得不轻,小小地惊呼起来,人群一乱,还有个与施天白距离较近的女孩如惊弓之鸟似的转身便逃。
这人一跑,剩下的众侍女竟也都更惊吓得四散开,更有巡逻的侍者听见此处的喧哗,快步奔过来,嚷着:“怎么了?怎么回事?”
施天白眼见着他们就要过来,心下着急,又觉得那最先逃走的女孩十分可疑,很可能就是顾秋娘,便拉着公输仪朝她追——而那女孩虽比他们更熟悉此中的道路,却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眼见转了个岔口,施天白二人却是越追越近了,自己就快要被捉住,她竟慌不择路地撞进了一处紧闭着门扉的院落。
——这处院子与旁处的歌喧舞闹十分不同,门前并未挂牌匾,内中也似久无人所居,因此并未燃灯,门一推开,只见一点凄凄的月光照在其间,模糊地照出偌大的宫台轮廓,以及院中几株正开花的高大飞黄玉兰树,只是,那原本雕梁画栋的金玉台阙显然久经荒废,已显出了些许的破败,庭院也因久无人打理,而杂生出了郁郁葱葱的荒草,使得那女孩甫一弓身钻进这地方,便找不见了。
施天白两人未及多想,就要抬步往里继续追,却有几个侍者在这时急急赶了过来,见到他们竟想踏入这处院落,忙挡身在两人的面前,恭敬又不失强硬地提醒:“客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处院落并不待客,还请两位止步在此。”
“抱歉,”这几人皆修为不低,公输仪暗中悄悄拽了下施天白的袖子,又对为首者道:“我这朋友稍饮了几杯酒,便有些醉了,非要来追那个刚刚给他侍酒的侍女……”
施天白与他打小的默契,闻言便迅速地反应过来,身子微微摇晃,手指也摇晃地指着那处院门,大着舌头接声:“让…我……进去……找那……好…妹妹……”
在这里当差的侍者自是见惯了酒后失态、急色之人,为首者略一挥手,其他几人就转身进了那处院子,少顷,便把那闯进去的女孩给抓了出来,女孩一直在不住瑟瑟地发着抖,尤其当听到那为首的侍者同施天白两人道:“这批皆是些新来的婢女,还未学好规矩,有此等荣幸被客人看中,竟还不懂感激,着实令人着恼,若客人不弃,小人现下便带两位寻就近的雅间……”女孩像是怕极了,浑身战栗更甚。
施天白和公输仪这会儿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却发现这少女并非顾秋娘,心下都不由大感失望,更没有别的心思。
“算了,白兄,”公输仪扶着施天白半边身子,做状苦口婆心地规劝:“我等乃是为赴雀仙姊妹的千金会而来,这婢子如何能敌大小雀仙万一的风韵?如为了她再耽搁下去,反倒是要误了雀仙姊妹一会儿登台的美事了。”
施天白像是经他提醒,倏忽记起了正事,佯醉着呢喃:“哦…对……鹊仙……鹊桥会……”
“是千金会!白兄肯爱千金,倾佳人一笑?”
“哈哈!爱,爱……”
施天白被公输仪搀扶着携走了,直到身后的那些侍者再也不见,他才蹙眉:“那女孩也有问题?要不然她忽然急着跑什么?”
“我见那不少侍女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有未散的淤青、血痕,那女孩脖颈间的青紫尤甚……”公输仪轻声:“在这种地方,以她们这种身份,或许会遇上不少这种事吧……”
施天白听懂了他的意思,面色一沉:“但我们因此阴差阳错地追错了人,再想找出顾秋娘怕是不容易了——你还记得吧,我们当初从顾家那个小鬼的记忆里便得知了顾秋娘被献给檀金做嬖女,也曾在檀金那座宫殿里亲眼见过她侍奉,之前近距离接触,我绝对没有看错,就是她——可她怎么会出现在游仙楼?她出现在这儿又和檀金,和魔道接下来的打算有没有关系?”
公输仪摇摇头:“此事是有些蹊跷,但这里毕竟是江家的地盘,并不是我们想查什么就能查什么的,况且,我们还有要紧的任务在身,不宜闹出大的动静,暴露了身份。还是暂且先按下,回头再将这事禀报给施长老和宗主,等他们拿主意吧。”
“我知道,”施天白压低了声音:“而且我觉着,这游仙楼看着就像藏有很多秘密的样子——你看方才那个院子,论地理位置,以及规格、建筑,一眼便知不凡,却长久空置着,还搞得阴森森的,那几个侍者见我们想进去又那么紧张的样子,不一定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以江家人的龌龊和心狠手辣,我们万一不小心撞破了他们什么阴私,出师未捷,怕不就得被咔嚓了去!”
两人嘀咕着,回到戏园子。宁舍我见他两人平安无事地回来,长松了口气,随即努努嘴示意他们看斜前方的一桌。
施天白方才一路走得急了,嗓子干渴,本倒了盏酒来喝,这一瞥过去,入口的酒水立时喷了出来。
——只见那一桌坐了两个半大的少年人,虽则也戴了面具略遮掩容貌,却未特意改变身形、装扮,特别是其中一人平日始终不离手的那幅自绘山水画折扇,教熟悉他的人一眼便能认出他的身份来。
公输仪也很诧异:“那是钟砚还有……秋水澄吧?倒是忘了,秋水澄所出身的秋氏虽门第不显,却也是白玉京本地的世家,想必与江家也有些关系——但他带着钟砚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施天白正被酒呛得一阵咳嗽,闻言却实在忍不住:“咳咳……他们都坐到这儿来了,你说想干嘛?——钟砚这小子才多大!之前还跟我三叔告过我轻狂的状,结果自己背地里却是更不老实!”
正说着,却听一阵夺人耳目的琵琶声响起,教园子里余下的声音倏忽弱了下去,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两个白纱遮面的白衣女子自戏台两侧同时翩翩登台,这女子二人,无论形貌、动作,皆若镜像一般,而一人怀抱玉琵琶,一人手捧水晶盒,乐舞起了嫦娥奔月的场面。
旁坐那桌之前讲古的修士这时忍不住又道:“想从前那对宣氏姊妹,也是大宣氏更擅器乐,而小宣氏擅歌舞,从这点看,亦与这鹊仙二人相似啊!”
其余几人尚顾不上附和,便见台上伎舞的小鹊仙忽而嫣然一笑,打开了一直奉在手中的水晶盒,高举过头顶,霎时,众人只觉眼前忽有灿灿明光闪过,再定睛一看——那盒中竟安放着一枚金烁烁的极品灵丹!
只一见那丹的灵光与其上繁复臻美的丹纹,便有不少修士激动地直接站起了身。再优美绝伦的伎乐此时也不由为之见绌,几乎所有人耳中现下都只能听到小鹊仙用她那清悦似鹊的声音道:“此即为大名鼎鼎‘九转金液还’丹!亦是这次千金会的拍品,凡在座之人,皆可参与竞价!仅以灵石置换,价最高者得之!”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满座大概只有钟砚略感失望,低声对秋水澄道:“又不是我们想找的焕灵丹。”
这一趟注定又要无功而返,秋水澄耸耸肩,整个人也懒散了下来,给自己斟了茶,叹息着摇头:“本来施长老交代的这找焕灵丹的任务,就好比海底捞针,我们每日到这里,也不过来碰碰运气……不过有这九转金液还丹出世,啧,恐怕要交易出个天价了。”
果然,当即便有人叫价道:“一万上品灵石!”
钟砚轻轻抽了口凉气,纵有些心理准备,但也没料到起拍便是这样的高价!——然而,马上便又有人迫不及待加价:“一万五千!”
“一万八千!”
“两万!”
此起彼伏的叫价声不断,却也还有人尚不明白情况,惊异道:“什么丹药,竟要这么贵?!”
秋水澄与这人坐得还算近,闻言,不由一乐:“兄台平时想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整日闭关修炼,从来两耳不闻外事吧?——竟连这江氏的九转金液还丹都没听说过?”见那人气得直瞪他,秋水澄也不以为意,怡怡然抿了口茶,给他解释:“那你总听说过培元丹、筑基丹之类的丹药吧,受先天资质的限制,不少人入道、筑基无望,就得通过这等丹药来辅助。这九转金液还丹与它们效用相似,又大有不同——这所谓金液,是以江氏一种独有的丹砂,‘黄金缕’,为主材料炼制——要论起世间丹道之大成,昆仑仙宗与江氏可谓是平分秋色,仔细说起来,昆仑自有悬圃,荟萃着世间最珍稀的灵植奇药,而江氏,手中把持着‘丹丘’,那里还留有女娲当年补天所用的仙石——‘五色石’,江氏就是以这‘五色石’,炼就了‘诛鹤’‘朝霭’‘暮烟’‘雪柳’‘黄金缕’五种奇异的丹砂,又种种搭配着炼制出了许多种非凡的灵丹……而因为他们这些独有的丹砂、秘方都从不外流,所炼就的独门丹药又往往有些特殊的奇效,所以往往价逾万金,却仍是一颗难求——说来江氏也正是以此为根基,称雄中州,后来更是进一步,带头组建起了白玉京的十二楼……哦,这扯远了,说回这九转金液还丹呢,它更是江氏外丹道的大成巅峰之作,听说也只有那本家嫡系最有为的一二子弟,才具备炼出一二的实力,至于这丹到底有多神:说白了,它就相当于一颗假的‘金丹’,一言以蔽之:即是那结丹无望的人一旦服下此丹,也能短时日暴涨到金丹九重的实力!”
秋水澄一番舌灿莲花,教那人早顾不上他先时的讽刺,待听到九转金液还丹的效用,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金丹……九重?这世上能修至九境之人可谓少之又少!——我听说就是那蓬莱仙宗的宣宗主,也才突破金丹九重未久,若是,若是能服下这九转金液还丹……”他说着,不由贪婪地咽了口唾沫。
秋水澄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都说了,这只是一颗假金丹,你以为吞下去就可比宣宗主了?那这世上的苦苦修炼之人岂不都是蠢货?不谈别的,就只说随着那金液的渐渐消耗,这九转金液还丹所能提供的灵力自然便会越来越少——待金液完全消耗尽之时,还不是要完全落回原形?”
那人却显然已完全听不进去这些话了,一直在喃喃自语:“这可是一颗真正的仙丹啊!别说一万上品灵石,就是要许多人倾家荡产,怕也是觉得值得的……”
仿佛是为应和他的话声,园子里的叫价越来越高,竟已加至五万,许多修士为此或捶胸顿足,或咬牙切齿,都已现出癫狂之态,却听这时忽有人叫道:“我出十万上品灵石。”
霎时,如冷水泼入油锅,园子里先是一静,而后不由为之沸腾!几乎每个人都议论着:“谁?”“我没听错吧?”既而或震惊,或艳羡地朝方才那出声之人看去。
钟砚也不由咋舌:“这得是什么人啊?如此手笔——家里说不得得像宁师兄那样,有几座灵矿!”
***
傍晚入夜时候,白玉京落起了淅沥的小雨来,江朝彻驾着他那一对火貔貅回城,雨水打湿了街道的青石板地面,将自他与貔貅身上一路淌下来的血迹冲得淡了。
想着家中这几日一直在闹事的大嫂,他便没回江府,径自来了游仙楼。游仙楼里主事的大总管闻讯匆匆赶来,殷勤地将他迎进惯常下榻的院子:“九公子,我这就叫几个懂事的过来侍候?”
“不用,”江朝彻净了手,又换过衣裳,眯着眼倚倒在榻上:“今日杀够了人——说实话,我倒反盼着这些魔修都来中州,也好让我能杀尽了兴致——我不在白玉京的这些天,楼里有什么事吗?”
“禀九公子,七小姐之前送过来的那批丹药,已按您的意思,经楼里十二花魁出售,现下已顺利货出过半了。”
江朝彻点点头:“七姐要补齐蓬莱账上的亏空,所需甚大,连她近几年炼出压箱底的上乘之作都要出手,这样的大出血,一看就知宣无虞逼得点多紧,那疯子,七姐在他跟前日子不好过啊——你结算清所得后,便尽快给她送过去吧,问问还不够的话就从我游仙楼账上划些,先解了这次燃眉之急再说,对了,顺便捎过去球球产下的崽,我早答应了思清、思勉的,”他说到这儿,想起来:“对了,之前你提过的那两个蓬莱弟子,现在还是日日过来咱们这里吗?”
“是,”大总管道:“那其中一人是秋家的子弟,先时便托关系往五石楼问焕灵丹,我按您的意思回绝后,他们仍不死心,听说游仙楼最近一直有花魁在拍卖丹药,便日日都来了。”
“不用理,”江朝彻懒懒地道:“前不久楚明烆服用焕灵丹在蓬莱出了事,这回那姓施的过来,以我大嫂的脾气与对她那白痴弟弟的上心劲儿,自然不肯轻饶,那姓施的被她纠缠得冒火,估计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要派人追查——要说我大哥平生样样过人,唯独这选女人的眼光,真是一而再地走眼,前个太奸,这个又太蠢……”见大总管听到这里,似乎犹豫着有话想说,江朝彻一顿,道:“嗯?怎么了?”
“其实只是件小事,”那大总管陪笑道:“今夜下头的人渎职,竟教个不长眼的婢子无意间闯进了那‘玉璇玑’院里去……”见江朝彻闻言,眸光忽地一闪,眉间紧蹙,大总管连忙担保:“公子请放心,我已亲自仔细审过,那婢确是无心,绝非受人指使想要窥探……”
“宣无虞对江家来说,始终都是控制蓬莱的最佳人选——我不管是有人无意间犯蠢,还是别有用心,又是否真的已知道察觉了什么,”江朝彻笑眯眯地打断他,露出一对尖厉似能噬人的虎牙:“——球球刚产下崽,还虚弱着,就把那婢赏给它补补身体吧。”
……
雨渐大了。隔绝了凄厉的惨叫声,也渐渐冲散了浓重的血味。
江朝彻一直站在阁楼的窗前,隔着雨幕,望向那处早已废弃的宫院。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微笑着,呢喃出声:“璇玑……”低低地,几乎微不可闻:“宣姬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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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人间仙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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