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若细论起白玉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黄帝时期:相传,黄帝正是因建造了这座人间仙都而功德圆满,得以率一系列部众飞升位列仙班。如今,当初的仙家早已不在,十二楼也不过只是五百年前江氏承旧日之名所组织重建,与当年的十二楼毫无干系,却亦在这数百年里撑起了玉京的无二繁华,而除去五石楼、游仙楼、万宝楼外,十二楼还包括驿馆、钱庄、赌场、酒楼、专门定制武器的兵器楼、给世家提供仆役买卖的牙楼、引荐散修进入世家供职的荐才楼、可以买卖违禁品甚至提供买凶杀人等服务的隐秘黑市,以及——专门为修士提供匿名买卖各类消息服务的摘星楼。
施钩玄脸上覆着傀儡人面,走进摘星楼中,给正坐堂的一个伙计出示了号牌:“之前你们说让我一天后过来拿消息。”
那伙计见到号牌上的数字,一愣,随即马上站起身:“客人,请跟我来。”
施钩玄一怔,浑身顿时紧绷起来,他知道玉京十二楼皆有江氏入股,部分更是一直牢牢由江氏本家把控,因此,来买消息时特意避开了明显更加敏感的大小宣氏,而问的是白玉京本地世家虞家,特别是楚明彰声称为宣虞生父的那位“虞家大公子”,如何还能引来注意?
似乎察觉到施钩玄的警惕,那伙计微微一笑:“客人,我们摘星楼声名在外,做的是正经买卖,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您且宽心,只是邀您去楼上拿消息罢了,至于为什么非要换个地方,您上楼了就知道。”
这倒也是,江家虽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并不放在台面,诸如游仙楼、黑市那类所在,准入皆十分严格,而如摘星楼、万宝楼之类正经的生意场所,信誉则一向不错。更何况,施钩玄也有应对突发意外时保命的信心,遂暗自将银针藏在掌中,颔首:“走吧。”
那伙计于是便领了他踏上位于楼梯的传送法阵,施钩玄只觉眼前场景倏忽一变,就由原本的底楼到了一处极清雅的阁楼间,这处阁楼就只建有一处房间,正大敞着门窗,隔着屏风,可见屋里端坐着个背影。
似乎看出施钩玄的疑惑,那伙计低声道:“这是我们摘星楼的顶层所在,东主候您已久了。”说罢,便退下去了。
施钩玄心中惊疑不定,银针已顶至指尖,小心翼翼地踱步进去,转过屏风,却见那背影生得极为纤瘦,明显是个少女,正在举止优雅地煮茶,同时出声道:“你再不过来,我新煮的这壶茶就又要凉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施钩玄不由快步上前,对上那少女的脸,极惊愕道:“无虞,怎么是你?”
施钩玄说着,便收起了蓄势的针,坐下来道:“你吓我一跳——这是阿祈以前给你造的那具替身傀儡吧?”
——这是一桩他们少年时的旧事了,那时候公输祈为练傀术,便说给他们几个人人造一具替身傀,当时还是辛夷出主意说给宣虞的替身傀制成个女子的外形,戏言宣虞脾气好,早想让他做自己师姐,公输祈更是促狭,还故意用朱砂给傀的两颊涂上了大团红晕,见到成品时,孙小岚先忍不住,捂住眼睛笑得直不起腰来,辛夷也笑得厉害,但边笑,还边用袖子去抹那两团腮红道:“不行,不行,这样宣师兄该真生气了,到时候怪的还不是我这个出主意的?!”施钩玄那时候拜入蓬莱未久,并不像他们几个那样熟悉,闻言不由嘟囔:“他哪生气了?”辛夷笑答道:“你自然看不出来,我和宣师兄是什么关系?” 公输祈这时开玩笑插嘴:“——他是你的童养夫嘛!” 辛夷气得打他:“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门情分!整个蓬莱,都没人比我了解宣师兄!他每回笑一笑,我都能区别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宣虞这时不意又笑了一下,抿出一个梨涡,辛夷忙道:“哎!——你们看现在这样,就是又不生气了!我看老天爷就是惩罚他总是笑不应心,才只让他生了一边的酒窝!”
想起那时,施钩玄的心便软了下来,对于对方身上秘密的疑虑不觉消散了大半。
而宣虞闻言,则是淡淡一笑,极自然地给他斟茶递过来:“我不方便亲身过来白玉京,便动用了这具傀。”
“那他们为什么会叫你东主?”施钩玄接过茶,料想自己查的内容必也已教宣虞知道了,暗觉无比尴尬懊恼,试图解释:“无虞,我不是故意想窥探你的**,实在是……这听起来太耸人听闻了,我又不好意思把这些风言风语直接放到你面前来问,只好自己……”他是真心为冒犯了宣虞感觉惭愧:“我是无意间窃听到楚明彰说……”接着就一五一十将楚明彰说过的话全都照实转述给了宣虞。
宣虞却是道:“他说的倒是基本不差,除了出那事时,我已七岁了——大宣氏悸痛早产下我,所以我生而不足,幼时看上去格外瘦小——七岁之前,我便是于游仙楼,一直由我养母抚育长大,伤了虞氏子后,被送入江家丹房——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那么笃定楚明烆的伤势和江氏有关吗?因为我从他的症状便推断出了他所中正是江氏一味隐秘丹毒——‘灼日’,我在江家丹房曾数次见火灵根被此毒所伤毁,如何能不笃定呢?”
施钩玄却顾不得追究楚明烆的事,皱眉不解:“可你归根到底也是虞氏子,他们为何要做到这样的地步?”
“虞氏从前不过是白玉京一不入流的破落世家,因出了一个虞粲之,又娶朝字辈行三的江氏女,作为江氏姻亲,才渐渐显赫,但虞粲之死得极不体面,”宣虞语气是全然的漠然,如果不是接下来的话,施钩玄几乎没反应过来他所言正是自己生父:“他是马上风死在大宣氏的床上,他死后,江三归家,与虞家断了往来,虞氏其余子弟无德无才,怨恨大宣氏断了他们的富贵荣华,可她那时早已过世,他们就只能不断以我泻愤,大概是觉得这也能讨好到江氏吧。”他说完,推过来一只签筒:“这里面就是你要的资料了。”
施钩玄羞愧,固辞不受,宣虞却是直接将签筒打了开,取出里面的纸放到了施钩玄的面前,只见上面是摘星楼内部对虞粲之生平的记述:
粲之,虞氏第二十七代嫡长子也,有倜傥冠英之才,少即有“箫剑双绝”盛名,时人有道,玉京灵毓气,尽集于粲一人。然亦有人云,粲剑法虽妙,终不能脱玉京靡靡之俗气,时粲娶妻江三娘,婚后不协,且有少年意气,遂一气之下提剑出玉京,往九嶷而去,欲拜剑侠嵇平明为师,世人本不以为然,只因嵇平明凡界草莽出身,个性极为古怪,不喜与世家子相交,江氏朝歌、朝云双杰曾欲以重礼请其为江氏剑师,嵇平明力辞,不想粲却意外与之投契,被嵇平明收为弟子,而后学成归来,一双鸳鸯雌雄剑“白刃”“红尘”艳惊玉京,已为真正“刺客剑”矣!人人皆谓嵇平明后继有人,虞郎之名亦随之遍传九州。然归玉京后,粲与江三娘仍不睦。江朝云为替妹婿解忧,为粲引荐游仙楼宣氏女。
其下,有一段特为宣氏女作注的小字:大小宣氏姐妹,越州宣城人也。大宣名柳,娴静温柔,似弱柳扶风。小宣名桃,艳俏灵动,如娇花照月。本出身凡界富户之家,少时机缘巧合,得知自身灵根资质极佳,是万里无一的修仙好苗子,两姐妹不愿埋没,遂逃家往仙都白玉京而来,却在玉京遭人牙毒手,拐卖入游仙楼为妓。
大宣氏极善箜篌,温柔小意,粲与之一见倾心,两人定情后,更是箫琴相和,情到浓时,粲解所佩鸳鸯剑之雌“红尘”相赠,然好景不长,粲即暴死于游仙楼,当夜,天现千年难见之血月全蚀异象,大宣氏发动早产,于阴时阴刻、恰血月蚀尽之时诞下一子,数日后,即以粲所付红尘剑自绝。而粲死后,未几年,虞氏亦败也。
见施钩玄还在皱眉读着,宣虞不紧不慢地回答起了他先前的问题:“摘星楼代表的即是江氏的消息网——男人嘛,无非酒色药赌,对了症,什么秘密都不能再称之为秘密。且世家以血缘垄断了修仙之路,这数百年里,有多少像大小宣氏一样的凡人孩子被掠夺、拐卖,成为了供世家使用的炉鼎、仆役,而靠着向世家大族源源不断输送这些人,江家又凭借控制他们为暗探打探出更多隐秘……江氏奴役这些被他们所视为蝼蚁的卑贱之人,却万没想到,他们中也有人想以蚍蜉之力撼树,大小宣氏在牙楼生活过,进入游仙楼后又多年迎来送往,用十多年时间,终于暗中撬动了暗网一角,将许多与她们相似遭遇的人集结了起来,以璇玑为名组建起针对江氏的势力,可惜的是,当年我进入江家丹房几次中毒濒死,使我的姨母宣姬为了救我,多次提前动用布局,终被江朝歌发觉,当夜就被他赐死了,而我隐忍多年,终于在二十多年后,渐渐拾起她当年遗留的势力,取代了江氏成为这摘星楼真正的幕后之主。”
“你知道,”宣虞定定地看着施钩玄:“我有大仇,必得要江氏加倍偿还。”
听他如此和盘道出自己的秘密,甚至暗中培养的势力,施钩玄心头沉甸甸的,越发觉得自己小人形迹,对不起宣虞的信任,而宣虞仿佛还嫌不够似的,犹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施钩玄愧疚道:“师兄……我……”
宣虞抬了抬手,甚至语气轻松地和他玩笑:“若过了这次,我可就不一定有耐性一一回答你了啊。”
施钩玄犹豫良久,方嗫嚅道:“那当年……剑仙到底为什么会收你为徒,还给你和辛夷师妹定亲?”问出后,又觉失言,马上急急补充:“无虞,我绝非看不起你的出身,只是剑仙和江氏确实一度水火不容,积怨已久……”
宣虞没想到他一开口问得竟与辛夷相关,不由在心里暗道真是个痴心人,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可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施钩玄一愣,便听宣虞低低道:“我其实也一直有着和你一样的疑惑,我姨母死后,江氏便将我放到黑市去拍卖——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为什么会被剑仙看中,甚至让他为了帮我消籍、隐去身世,作为交换答应了江氏指导江朝彻、江朝颐,受如此深恩,到蓬莱后,我不免一直如履薄冰,觉得自己不配,况且你知道的,师尊待我,一直疏离——可若因此说师尊对我有任何不好,也是不可能的,我今天有的一切,都拜他所赐——对这些话的真伪,我可以立誓。”
修者立誓乃是极严重的事,施钩玄闻言,立即皱眉:“何须如此?况且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你有今天,靠得乃是你自己!不论别的,自你掌权以来,蓬莱学宫整肃一新,你让多少平民出身的弟子能有机会聆听大道,他们那样折服于你,都是因你的人品本事,”又忙反过来自责:“都是我,不该问这些糊涂话,你这些年怎样走过来,我明明看得最清楚,再说你的资质根骨本来就万万里挑一,剑仙会慧眼识珠,选你作传人,按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说着,他握住了宣虞的手,真挚道:“师兄,我知道你一路走来多有不易——所以无论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同江氏报仇,我都愿意竭尽所能帮你。”
施钩玄走后,宣虞倒掉旧茶,重新煮了一壶,待水煮沸时,他忽然抬眼,向着窗外道:“剑侠已听了这么久壁角,此时还不肯现身吗?”
一阵淡淡的风拂过,窗前随即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了一个九尺余高的男人,容貌平平,眼神却是极为锐利,打量了面前的替身傀儡良久,他方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宣宗主,竟是我那徒儿粲之的血脉,只可惜,子不肖父——我那徒儿一向磊落坦荡,你之为人行事,却如生养你的那对勾栏妇人一般,蛇蝎凉薄!”
宣虞眼神一凝,随即马上便展颜笑道:“‘蛇蝎凉薄’啊,”他慢声咀嚼着这样的字眼,随手便将本来盛给嵇平明的茶全泼到了地上,轻嗤笑道:“看来剑侠是在为我方才提及虞粲之的措辞不忿啊!——或者更可能是因为,”宣虞话音一转,变得意味深长:“你心里一直在怀疑:一个春秋鼎盛的金丹修者,究竟是如何暴死在毫无修为的炉鼎床上的?!”
嵇平明缓缓眯眼,元婴大修的威压渐渐释放了出来,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在无形中收紧,宣虞却是分毫不觉般与他定定对视,肯定地道:“——剑侠显然是怀疑,虞粲之是为大宣氏所害。”
***
兰因结束了长达两个时辰的煅体课时,身上出了许多汗,一边饮着水恢复体力,一边听宋文期和钟纨在旁闲聊。宋文期素来是个不勤四体的,这会儿,更是累得直接四仰八叉地瘫倒在了地上,钟纨看见他这样,便笑:“这还只是第一节课,才做了几个动作,你就已经如此了,将来只会更辛苦呢!”
宋文期听了这话,忽然鲤鱼打挺地坐起身来,吓了两人一跳,兰因关心道:“怎么了?”
宋文期哭丧着脸,颤声:“我要退了这门课!”
兰因和钟纨都被他逗笑,钟纨更是拉兰因:“走了,咱们不理他,这么没出息!”
兰因点点头,帮宋文期捡起他的水囊,塞到他手里,又朝他挥挥手告别,自觉已是尽了情分,然后两人竟就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文期原以为他俩是在开玩笑,见此,不由目瞪口呆,想追,全身却使不上劲,只能嚷嚷:“哎!不是!你们真走啊!但走的这方向也不对啊?不该一起去斋舍吃饭吗?”
钟纨回头笑他:“我看你真是累傻了!先前不是告诉你了?我和兰因今天也有音修课,再耽搁就要迟到了,我们带了点心,预备在路上垫些——你还是歇够了自己去吃吧!”
但两人毕竟也累了,一路走走停停,还未到丝篁馆,便远远听到琴声,岑寂居士显然已是提前开课了——不过这位居士性情确实不同于常人,昨日整整一个时辰的课程,都只自顾自弹琴,毫不理会课堂上的学生,这次也是一样,兰因和钟纨悄悄溜进琴房的举动,丝毫没有打扰到他弹奏。
昨日第一天上课,难免对诸多事情好奇,加之又想着宣虞突破的事,为他感到高兴,兰因整堂课上都未能沉静下心,但今日,可能是因身体上的疲惫,反倒让兰因的精神意外地集中,渐渐地,就把那曲乐听了进去,而只觉其中饱含着千万欲说还休的情绪,竟是别有一番动人。
兰因愣住了,不由自主,更加凝神去聆听,曲子这时也正转到**的部分,只见随着乐声,竟有无数灵光,化作柳絮,自岑寂居士的琴间纷纷扬扬地飘起,又在落到诸人身上时化开,就如飞雪一般。而兰因身上的疲惫也在不知不觉间减轻了,他完全沉浸在了琴曲中。
直到一曲毕,兰因方才回过神,侍立在岑寂居士身边的苏怀柔这时讲解道:“方才一首乃是师伯的自度曲,名为《絮絮》。”
岑寂居士点点头,随即就要弹奏下一首曲子,正这时,琴房门口,忽然传来道声音:“弟子失敬,打扰居士授课——只是郁祭酒教我来寻一名叫作兰因的弟子马上过去问话。”
兰因一惊,循声回头,只见来人是仲书鹤!
仲书鹤说完,显然想起了岑寂居士乃是天聋,连忙又以意念传音,将这话重复了一次。然而岑寂居士依旧毫无所动,已用指尖撩拨起了琴弦。
仲书鹤知道这位居士素来不理外事,见此更是明白了他的态度,于是更加理直气壮地命令起兰因:“事不宜迟,随我走吧。”
兰因意外极了,又有些慌张,完全不明白自己又在哪里得罪了郁离子,但也不敢不从,遂还是只得起身跟着仲书鹤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苏怀柔忽然想起来一事,连忙用意念传音道:“师伯,那个叫兰因的学生,就是我之前和您说过的,宣宗主领养的孩子。”
岑寂居士拨弦的指尖倏忽一顿。
想必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到,宣虞说的并非全是真话,也有他的目的
之前看有宝宝问江家到底是什么存在,这章应该很明显了,他们做的是平台生意,不仅买卖能卖的和不能卖的,还窃取买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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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杀人“红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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