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裹着雪沫子,狠狠抽打在玄武门高耸的朱漆门钉上,发出沉闷又尖锐的呜咽。子时已过,宫城深处一片死寂,唯余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当乱撞,敲得人心头发慌。宫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挣扎,明明灭灭,勉强映出门下那个孤峭如枪的身影。
宋芷月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宫门石地上,一身玄铁重甲早已被血、汗、雪水反复浸透,又在刺骨的寒气里冻得梆硬。甲叶边缘凝结着暗红的冰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动着甲片摩擦,发出细微而艰涩的金属刮擦声。她脸上糊满了凝固的血污和泥泞,唯有一双眼睛,在风帽投下的阴影里,亮得惊人,像雪原上濒死却依旧锁定了猎物的孤狼,穿透迷蒙的雪幕,死死钉在宫门之后那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昏黑殿宇群上。
她在这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从接到那枚催命符般的八百里加急金牌,勒转马头放弃唾手可得的北狄王庭,昼夜不停地狂奔回京,到此刻跪在这扇紧闭的宫门之外。肩胛骨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箭创在剧烈的颠簸和寒气的侵袭下早已麻木,此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深入骨髓的钝痛,提醒着她这副身体几乎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
“将军……”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是她仅存的亲卫,一个叫石头的年轻士兵,同样一身褴褛血污,此刻正被两个面无表情、铁塔般的御林军死死按着肩膀,不让他靠近一步。石头脸上泪水和冻硬的雪渣混在一起,徒劳地挣扎着,“将军!您起来啊!他们这是要您的命啊!”
宋芷月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她的视线越过紧闭的宫门,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直刺那金銮殿上的龙椅。三十七道捷报,道道染血,换来的就是这雪夜宫门外的漫长跪候?就是这刻意到近乎羞辱的冷落?一股灼热的怒意混杂着冰冷的疲惫,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那身冰冷铁甲的束缚。
就在石头那绝望的嘶喊被风雪吞没的刹那,沉重如山的玄武门,终于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森冷的寒风卷着更浓的雪沫,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灌入门内,也吹得门后露出的几盏宫灯疯狂摇曳。
一个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内侍监,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他手里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缎卷轴,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刺目。内侍监的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宋芷月,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程式化的、令人窒息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穿透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征北大将军宋芷月,忠勇体国,屡建奇勋,扫荡北狄,扬我国威,实乃社稷之干城,朕心甚慰!”
内侍监顿了顿,目光落在宋芷月覆满冰霜的肩甲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刹那。
“然,” 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凿地,“将军年近而立,功勋卓著,却孑然一身,未免于礼不合,亦令朕心难安。朕念及将军为国操劳,特体下情,施浩荡皇恩——”
锦缎卷轴被缓缓展开,露出里面金丝银线绣就的华丽册页。内侍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石地上:
“兹册封宋氏芷月,为当朝贵妃!”
“钦此——”
“贵妃”二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雷霆,狠狠劈在宫门前每一个人的心头。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风声、雪落声、宫灯铁马的叮当声……所有声响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然后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凝固成了冰,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宋芷月跪在雪地里,身体猛地一震,不是因寒冷,而是被这荒诞绝伦的“恩典”狠狠击中。冰冷的泥雪透过膝甲缝隙钻进来,刺得骨头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爆开的、混杂着荒谬与暴怒的剧痛。她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戏台子,被迫出演一出荒唐透顶的闹剧。
身后传来石头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还有那两名按住他的御林军士兵陡然加重的、带着惊骇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风雪中迅速蔓延。
内侍监捧着那卷金灿灿的贵妃金册,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虚伪的假笑,朝前走了两步。他微微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恭敬”,将那象征无上恩宠的金册,轻轻放在了宋芷月染满血污和泥泞的冰冷肩甲之上。
“宋将军……哦不,贵妃娘娘,”内侍监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淬了毒的羽毛,搔刮着人的耳膜,“陛下隆恩浩荡,体恤您征战辛苦,特赐此等殊荣。天家眷顾,可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呐。还不快快领旨谢恩?”他尾音上扬,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催促和威胁。
冰冷的金册压着冰冷的肩甲,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宋芷月灵魂都在战栗。金册边缘硌着她肩胛骨上那道麻木的伤口,细微的刺痛感却像引线,瞬间点燃了她胸腔里积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
她猛地抬起头!
风帽被这剧烈的动作掀开,露出那张被血污覆盖却依旧轮廓凌厉的脸。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冰又燃着地狱之火的刀锋,直直刺向内侍监那张虚伪的脸。里面没有半分被“恩宠”的喜悦或惶恐,只有被彻底践踏尊严后的狂怒,以及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近乎毁灭的嘲讽。
“谢恩?”宋芷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清晰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让近在咫尺的内侍监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宋芷月,”她一字一顿,目光如炬,扫过内侍监惨白的脸,扫过他身后那扇象征无上皇权的宫门,最后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钉在金銮殿的方向,“为国戍边十三载,刀头舔血,马革裹尸!身上刀枪箭创二十七处!换来的,就是这顶……女人的凤冠?!”
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接那金册,而是狠狠抓住肩甲上那卷明黄色的东西!动作迅猛如电,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那象征无上荣耀与恩宠的贵妃金册,竟被她硬生生从肩甲上扯了下来!华丽的锦缎封面在她裹着铁甲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坚硬的玉轴被她指间蕴含的恐怖力道瞬间捏碎!断裂的玉片混合着金粉和冰渣,如同被碾碎的蝴蝶翅膀,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砸在冰冷的雪地里,发出细微的、如同哀鸣般的声响。
内侍监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象征皇家威严的册宝在宋芷月手中化为齑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回去告诉陛下,”宋芷月的声音冰冷到了极致,也平静到了极致,像暴风雪来临前最后死寂的冰原。她松开手,任由残余的碎片跌落尘埃,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再次射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门,“北狄王庭未破,帅印未缴,三军将士的血……还热着!这‘恩典’——”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我宋芷月,受不起!”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那面无人色的内侍监一眼。双手猛地撑地,沉重的甲叶刮擦着石板,发出刺耳的噪音。膝盖早已冻得麻木,一股钻心的剧痛从腿部直冲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硬是顶着那身冰冷沉重的铁甲,摇摇晃晃地、一寸寸地,从跪伏的姿态,重新站了起来!
如同被折断后又强行扳直的标枪!带着一身浴血的硝烟与风雪,带着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与愤怒,重新挺立在这风雪肆虐的宫门之下!纵然身形不稳,纵然摇摇欲坠,那脊梁,却挺得笔直!
内侍监被宋芷月身上骤然爆发的凶悍气势骇得连连后退,几乎站立不稳,被身后的小太监慌忙扶住。他惊恐地看着那如同浴血修罗般站起的女将军,嘴唇翕动,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宫门内那深沉的黑暗里,传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那叹息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风声,落在宋芷月耳中。紧接着,一阵环佩叮咚的轻响,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慵懒而冰冷的韵律。
心疼你啊,心疼你啊芷月[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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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将军是你说不当就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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