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能理性地思考的话，那个夜晚并非完全的黑暗。他是站在路灯底下的。
可是每次回想起来，深泉总觉得他是被丢进黑漆漆的洞穴里。
那种黑暗像有实质，像动物的腹腔，漆黑四壁包裹着血肉模糊的感情。
六岁那年，因为他起床太迟错过了试镜时间，丢失了一个角色，母亲很生气，把他关在门外，在他害怕到发抖的时候，母亲又打开门，哭着把他抱进怀里。
“小悠，你要明白，机会是转瞬即逝的。”
后来，母亲这样对他说。
他以为那件事轻易地过去了，他以为自己轻易地原谅了母亲，第二天也仍旧像孩子一样玩耍。但其实那天的恐惧存留在了他的身体里，被母亲抱着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觉得安全。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希望自己可以意外死掉，以此报复母亲那样对待他的夜晚。
可是真的看到母亲，他又觉得愧怍，又责怪自己，怎么能这样想？
作为童星的，非常闪耀的日子，如今在综艺节目里被津津乐道的过往，他再想起，却觉得自己一直辗转在疲惫，愧疚，和恐惧之间。
然后他长大了，失去了童星的可爱，也还不足以有成年人的魅力，于是不再能接到戏和广告，从剧组直接摔进了学校，很难适应，也很难交到朋友。
“是以前电视上那个小悠吗？”
“说自己是椰子王子的那个？”
学校里的人对着他拍照，像谈论物品一样谈论他。
“其实……我并没有很想活下去。”他尝试着说过自己的感受。
母亲却大发雷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要挟父母？”
深泉忽地想起多年前的夜晚，被愧疚压抑的报复心好像突然爆发。
“如果我真的死掉，就不是要挟了吧？”
“你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父亲摆出长辈的派头训斥他，“家里现在进账很少，为了让你们两个的生活不受影响，为了支付私立学校的学费，我们已经在省吃俭用。你现在还来说这种鬼话？”
深泉沉默地走上楼梯。
母亲突然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扯着他往上走：“那你现在就去死，我们陪你去屋顶，大家一起跳下去，一起死掉好了！”
深泉看向母亲，那一刻心里忽然涌出前所未有的冷意。他忽然间觉得看透了这个他本该最亲近人——这个人在等他害怕，等他像六岁时那样哭着道歉。
这个人像剧组的摄像机那样，等待他做出他应该做出的反应。
——那就，一起死掉吧。
深泉闭上了眼，任由自己被拖着往前走。青春期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但这样逆着楼梯间的阳光看去，母亲却好像比他六岁时还要高大。
这时，姐姐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到楼梯上，拼命抱住他，对母亲大吼：“他赚的钱买这所房子，他赚的钱让爸爸当上课长，现在他赚不到钱了，你们就叫他去死！”
刹那间，整个屋子陷入了沉默。关于钱的讨论，好像忽然撕开了什么。
后来，母亲在哭，姐姐也在哭，父亲不知道在吼叫些什么。三个人似乎是为了他才吵得歇斯底里，可是他忽然有一种已经离开此地的，不真实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
他只记得自己对姐姐说过这句话，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是如何收场。
后来，家里的气氛更沉重了。有一次，他在姐姐房间里和她一起打游戏，又听见门外传来碗碟被狠狠摔碎的声音。
深泉放下了游戏机。
“喂喂喂，你在干嘛，我们要输了哎！拜托专心一点啊！”理纱抱怨道。
“……姐姐不觉得难过吗？”
理纱仍旧紧盯着游戏机，手指飞快地按键：“对我来说没区别，没人吵架的时候就开着门打游戏，有人吵架就关上门打游戏。”
过了一会儿，游戏打输了，门外也平静下来。理纱才丢开游戏机，仰面躺在了地板上。
“小悠，你把自己当作无家可归，在广场上扎帐篷过夜的人就好了。”
“扎帐篷？”
“没错，只有帐篷是你的。所以有人在你的帐篷外面吵架，你管不着，也不用管。”
深泉看向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相片，没有再说什么。
住在这样漂亮的，独栋的三层小楼里，生活在看上去十分幸福的四口之家中，却要把自己当成无家可归者才能生存吗？
从那时起，深泉就暗自决定，永远不要组建家庭，永远不要去爱具体的人，永远不要再度踏入泥潭。
也就是那时，他好像触摸到魅惑的力量——圆满而不受侵扰的力量，不与任何人深度结盟，毫不偏私，简直像带着神谕的力量。
他戴上一颗银质耳钉，对所有对他拍照的同学微笑，努力接住同龄人讲的笑话。他变得越来越受欢迎。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骨骼和面容也再次发生变化。
——“大家好，我是深泉悠。”
重新登上舞台的人有如脱胎换骨。
这时，舞台上忽然亮起一束光，但光却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眼前。暖黄的光，像一枚小小的太阳。
深泉睁开眼睛，就见他关掉的那盏夜灯又亮了起来，光透过和纸，朦朦胧胧的。
灯光落在濑名脸上，有种黄昏般的温柔。
“啊，抱歉……把你吵醒了吗？我记得你不太喜欢在黑暗的地方待着，所以……”
“很过分啊。”深泉手背在眼睛上遮了一下，“大半夜的，跑到我的帐篷里来。”
“抱歉……啊，深泉……”
忽然之间，濑名又被拦腰抱了起来。紧接着，他腰下一软，整个人被扔回了床上。深泉一步跨了上来，从背后抱着他。
两个人用着同样的香水。但那香水在濑名身上，味道又有微妙的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味道，深泉说不出，只觉得一阵干燥的和暖，像是抬手触着那和纸灯笼。
灯亮起的瞬间，好像驱散了什么。他微微挨近了濑名的后颈。
濑名一僵，尽量保持神志清醒。
“那个……我很确信我没有喝酒……你喝酒了吗？”
“没有喝酒还半夜把人叫醒，我默认是**了。”深泉的气息在濑名耳边打着转，“真寺。”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濑名却以为他还在介意之前的事，不禁挣扎起来，急于解释，“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不会再做那种冒犯的事了……我真的只是想要开灯……”
“我做噩梦了。”深泉更加抱紧了他，又说，“在交往的话，我们拥抱一下也没关系吧？”
“……好像，是没关系。”
“那就放松一点，濑名老师。”
他频繁地变换称呼，濑名的耳尖一阵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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