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忧伤总是漫长而潮湿，哪怕经过整个夏季的曝晒，依旧无济于事。
关于青春的畅想，随着最后一声铃响便了无痕迹。
若羽撑着侧脸看向窗外，远处教学楼顶端的大摆钟依旧运作着，隐约能听到笨重的指针摆动的声音。楼体橙色的漆面已经褪色，似乎某块被翻新过，透出别样的醒目。再往下，林荫遮挡了夏日的艳阳，路上没有行人。就连昔日吵闹的朗读声都化作一阵清风，倏尔远逝，就像是上辈子久远的记忆那样轻飘飘的。
三年如监禁一般的读书生活结束后换来的一时自由，她居然感受不到半点开心的情绪。
整个人像是掉进漩涡里，脑袋晕晕乎乎，迷失方向，分不清前后左右。好像往哪里走都可以，好像随便选个方向走都算前进，可等她试探地踏出几步后，脚步踉跄，再次退回原点。如此反复，不由得涌起一阵恶心的呕吐感。
因为属于她的未来还没有定论。
高考结束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到母校。
老师正在统计学生们的录取学校，哪怕班里再多不合，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热闹，就连曾经互相看不顺眼的人都能凑在一块热烈讨论，仿佛过去的纠葛一笔勾销。
大家兴致高昂分享着自己的打算：所选专业啊，未来前景啊，目标规划之类。尽是些吹捧自己的话。
一堵无形的墙将若羽从那片热络的天地中划分出来，自成一派。
今天是录取通知书发放的最后一天，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空空如也的桌面和满是垃圾邮件的信箱，她还是发起了愁。
为什么？
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她并非没有努力。相反她的成绩一直中规中矩。
出考场后，平时从来不预测成绩的她难能可贵地对了答案，出乎意料，是超常发挥，应该比平时考得更好。所以她理所当然填报了之前不敢奢望的学校，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怀疑是不是落选了，还是没有勾选服从调剂……
可她记得自己明明再三确认，不可能出现后者那种低级错误。也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心里也始终七上八下，夜里怎么也睡不安稳，就像是鬼压床那样频繁做梦。梦醒之后只剩下大脑的钝痛。
虽然家里人并没有过问，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总觉得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付出。
同桌朵莱耿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推了推她的胳膊：“咋了，现在才开始装忧郁文学少女？晚了，你已经过了青春期，人设已经老了。”见她还是要死不活的表情，心里嘀咕着莫非是低血糖，迅速掏出一包薯片，问道：“要吃吗？昨天超市打折买的，蜂蜜黄油味，你不是最喜欢这口味了吗？”
若羽总觉得朵莱耿这个名字就像是外国人，所以第一次她俩做同桌的时候，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确保how are u ？I am fine.这简单的两句话读音标准，不要闹了笑话。
字正腔圆打完招呼后，对方活活笑了她三年。
若羽才发现人家确实是纯血本地人，只是家里人就喜欢找生僻字，说这几个字多洋气。
至于她本人没少抱怨这名字难听。
自那以后她俩的缘分就算是结上了。
算下来三年时间，她俩得有两年都是同桌。
若羽叹了口气，猛地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薯片渣子掉落桌面上。
“诶，你怎么光吃东西不说话啊。”朵莱耿不满地说着，顺便收回了薯片袋子，往里瞧了眼，刚刚还满当当的袋子现在已经见了底。
她擒住若羽的脖子，可劲儿摇晃，恶狠狠说着：“还我薯片命来。你这个马铃薯杀手，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若羽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来这么一出，差点翻白眼昏了过去。
最后是何莉过来，才把她从朵莱耿的魔爪里救下来。
何莉是若羽的闺蜜。
她俩的缘分要从更早之前说起，两人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班里。
若羽一直是个小透明，在班级里充当背景板的作用。何莉总能混到人群中央，成为大家嘴里心里都赞不绝口的才女。两人本不会有交集，但何莉是个重感情的人，每次分班都会当场洒泪告别同学。
所以不知不觉间若羽也混到闺蜜的头衔。
何莉递过来一杯杨枝甘露给若羽顺顺气。
朵莱耿伸手，毫不客气问道：“我的呢？”
何莉早就料到她会来这一出，从背后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瓶，丢给她。
朵莱耿得了便宜还卖乖，对她做鬼脸：“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吗？”
何莉顺势去抢：“不喝那就还给我。”
若羽以为她想喝，把喝了两口的杨枝甘露往她手里送，结果她摆明了心思就是要同桌手里那杯，最后只能作罢。
加冰的杨枝甘露杯壁上滚落着水珠，正好消融夏日带来的燥热。
趁这个空挡，朵莱耿赶紧抽出吸管，猛吸一大口，然后当着她的面又吐回去一点。
何莉嫌恶地摆摆手，说：“真是败给你了，不要了还不行吗。”
然后她开启了新的话题：“你们都是怎么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啊？昨天我还在睡觉呢，突然一只胖胖的猫头鹰飞过来，一头撞玻璃上，给我吓一跳。你猜怎么着，”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两人好奇的目光，才继续说：“那猫头鹰是来送通知书的。这学校多有意思。”
朵莱耿翻了个白眼，不屑说到：“就这？”何莉气的去锤她后背，邦邦几声闷响。朵莱耿一边求饶一边说：“好姐姐，放过我吧，是小的我羡慕嫉妒，口不择言…咳咳……”
突然面前出现一大片阴影。金色长发的辣妹钳住何莉的手，制止她的行动。用力过猛，被握住的手腕瞬间起了红印子。
何莉吸着凉气，感觉手骨都要被折断了，一时间忘了张口让她松开。
朵莱耿慌慌张张制止金发辣妹：“别别别，闹着玩呢，学姐，别这样。”
金发辣妹才收手，面无表情转身离开，没有远去，她斜靠着教室后门，偏开头，余光仍留在朵莱耿身上。
朵莱耿搓揉着何莉的手，就像橡皮擦去铅笔字，想去掉她手上斑驳的红痕，收效甚微。
若羽疑惑问道：“那是，谁啊？”
“我师姐。”朵莱耿应着。
“怪不得瞧不上呢，原来是美人亲手送来录取通知书，我那小小猫头鹰算得上什么。你这重色亲友的人可爽了，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吧。”何莉揶揄。
朵莱耿现在是有口说不清，无奈说道：“哎呀哎呀，咱们不都姐们儿。我和她八字没一撇呢。好像是我们学校比较危险，老师怕我路上出意外，安排了她来。保镖，对，就是保镖。别想歪了。要是我真有喜事，肯定第一个通知你们啊。”
接着班主任走到她们面前。嬉闹声瞬间消失。
班主任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平时没少教训他们。可能由于语文老师的身份，大部分他的“责骂”都成了阴阳怪气，总能调节气氛，惹得班里人哄堂大笑。
教室里冷气很足，他四处收集学生们的去向，走来走去，身上还是覆上一层薄汗，多少有点难闻。
“若羽，你的学校出来了吗？”
若羽皱了皱眉。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直白说出自己没书读，那太难堪了。
班主任似乎察觉到她眼底的抗拒，体贴说着：“没关系，可能快递路上耽搁了，每年都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不要灰心丧气，该有的都会有的。要是晚上收到通知书，记得告诉我一声哈。”
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权当鼓励。
他似乎并不担心，笃定她肯定会拿到通知书。
接收到这个信号，若羽心里总算是压下些许不安。
若羽很讨厌被人同情。
那感觉很糟糕，自己就像是个需要依附别人的弱者一样。沐浴着别人的怜悯只能证明自己无能。
她迟迟没开口，就是害怕从熟悉的朋友脸上看到同情的目光，那会彻底击溃她的自信，将摇摆不定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的事直接锤死，坐实她落选的失败结局。
还好，班主任走后，两人依旧吵架拌嘴，全然不提这事。
若羽悄悄松了口气。
天空依旧湛蓝，晴朗无云的天气总是过于烦闷。
好在时间快到了，马上就可以各回各家。
不知道是谁牵头，问了一句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办同学聚会。
该死。若羽在心里咒骂一声。
往常总会有一两个人跳出来唱反调，今天大家意见出奇一致。
若羽也不好做出头鸟。
要是被问到原因……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画面。说不定还会以此为契机，成了别人口中蛐蛐的对象，
少女都是有自尊心的。她也不例外。
不愿意被人看轻，想成为别人眼底的大人物。
全班四十多人，乌泱泱的占据了整个包间，若羽一路无话，想着自己小透明的体质一向稳定发挥，不至于显得太难堪。
班长带头拼酒，好好的聚餐一下子变得乌烟瘴气，大家都在卯足了劲儿拼酒，不把别人喝倒誓不罢休。
若羽没办法，只能一杯接一杯灌下肚。
从包间出来，天已经黑了，月光清清凉凉拨撒人间，似乎在嘲笑喧闹的人们横七竖八、倒地扶树呕吐的模样多么狼狈。
朵莱耿被学姐扛到车里，扬长而去。
何莉喊了父母接送。
若羽的家离得很近，她一身酒气，晃晃悠悠走回家。
临近才发现，诶，门口怎么蹲了一个人？
好像还长着尾巴。
她努力睁眼去看，在酒精的作用下，只能看到无限累加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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