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被其他人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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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少爷,父亲在血腥的政治洗盘中被戕害,不久母亲病死在条件艰难的贫民窟,留他一个人在一条看不到前路的小径上摸黑前行。总的来说攻做得很好,没花多少时间,他就全然抛舍了过往的身份和尊严,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求生姿态,时时要低头弯腰,一旦抬头就要挂上讨好的笑容,谦卑的、可怜的、廉价的……不是没有人因为他身上可以被写进吟游诗人故事里的非凡经历,因为他曾是个声名煊赫的贵族特意来找他麻烦,看他笑话,可能是他融入底层太成功,又或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好人在,他还是遇到一些愿意帮助他、对他怀有善意的人。只要习惯忍受,人生也能相对平顺地蹚下去。
大概过了一两年,生活在攻周围的人都能自如地和他相处,随意支使他、开他的玩笑,大家甚至忘了过去他属于那个名动天下的大姓氏,只呼唤他的新名字,某个低贱的、这条街上俯拾即是的平民名字。
谁都以为他已经忘了过去,或者走了出来。
事实上,只有攻自己感觉得到心头窝着一把冰冷的刀,刀很钝,或许锈迹斑斑,所以即便这些年月不日不夜时时刻刻在心壁上穿凿,仍不曾将刃尖透出来,那种疼痛感一阵一阵、隐隐约约的,一段时间以来并非不能忍受。
直到一个冬夜,他发觉那把刀成功了,就在某个瞬间骤然扎透了心壁,牵出钻心剧痛,鲜血汩汩外涌。
他的手有些抖,只能丢下本来在擦拭桌面的抹布,抬头看向窗外,认为这是个好时候——圣诞节后下了好大一场雪,满目皆白,纯洁而柔软,不正契合天堂的色彩?他喝了几口热汤,又给自己裹上手套和围巾,打算出门穿过通往郊外那条绵长的路,进树林深处,找一块开阔的地方好好躺下,对着星空躺上一夜,不知道会先成为坚硬的冰雕,还是先被柔软的雪花掩埋?
花费一个小时,他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符合理想的地方,偏偏发现这处好地方的不止他一人——他站在此地的另一人面前犹豫了一会儿,俯下身抱起地上那团火红,轻轻掀开布料,看到下面一张安静而通红的小脸,两扇漆黑的睫毛覆在苍白的眼睑上,色彩触目惊心。他伸手触摸孩子本属柔软的皮肤,触到一片冰冷。
那样的冷意如一条迅疾的小蛇,从指尖窜进体内,一路滑到他心口处咬了一口,它的毒牙比那把刀更冷、更尖利。
他瑟缩了一下,紧抱住孩子,猛地转身大步朝来时路走去,没几步就开始飞奔了起来。
回到家后他从衣柜里抽出所有被子和衣物堆到婴儿身边,再扯开外面那块冰冷的襁褓,用手去反复摩擦他的脸颊、小手、身体。
等孩子皮肤有几分温度了,他去邻居那儿求来几块炭,好不容易生了火,抱着小小的婴儿坐在炉子边,火光舔上对方头皮上那层浅浅的茸毛。
“像天火的颜色。”后来攻摸着孩子的头发这样说。
“没真正的火那样鲜红那样可怕,又很温暖。”
“那种火,该是天火吧。”
孩子好像没几年就长大了,不肯再让他摸头,也就对这一说辞不以为然。实际上他的头发是一种很浅淡的铂金色,天然能映射出很多颜色,在阳光下更像金色,在下雪天的时候偏向白色,被火焰照射的时候……自然也接近火的颜色。
从看到那种颜色起,攻再没想过曾在脑海中浮想过无数次的……那份纯白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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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比从前更值得忍受,身后多了要保护的存在,却也是个支撑,即使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他们从不抱怨任何磋磨,无论糖果、碎玻璃还是眼泪,皆能一视同仁地吞咽,吞咽本来便是吃不饱的人具有的本能动作。
偏偏在孩子十三岁那年,整个地区爆发了一场严重的饥荒,西边火化场里的焚化炉夜以继日的运作,吐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浓烟,近乎不祥地笼罩整个城镇。人人自危,无人幸免。孩子再能忍再坚韧,到底弱小,比他先倒下去,他守在病床边注视对方苍白的小脸,知道这一次不可能只依凭炭火和炉子创造奇迹。他在绝望惶恐中下定一种强硬的决心,离开家后径直来到数年不曾踏足的教堂。
教堂中没见到那位最高等的主教,他央求神父带他去见对方,主教正在教堂后边的花园中修剪玫瑰,抬起头时鬓边还沾着一点碎叶,他看上去四五十岁,两鬓夹杂着显眼的白丝,仍英俊而儒雅。
主教看到他,眼底浮现讶异,轻声道:“尤加?”
“教父,好久不见。”
主教点点头,弯腰去继续动作,不知为什么剪下一枝开得正艳的玫瑰,搁进自己怀里。他再次抬头看他,又唤了一声那个过去的名字:“尤加,是你吗?”
他微一怔,想到自己今天那个庸常而乏味的名字,忽然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
“……是我。”
“我不知道是你,”主教微笑道,“我以为是外面那些人,你看……”他摊摊手,似乎在显示自己的失礼。
“我想,我们该重新见一面。”说罢,主教就不容置疑地果断离去了。
他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又有修士来请他,带他到主教居住的院子外,那名修士停下步伐。他走进屋舍,看到走廊上其中一扇门打开,当中走出另一个修士,他的修士服穿得颇不得体,衣衫散乱,走近后他看见对方有一张年少而秀美的脸,半掩的领口下,黑色修士服衬着雪白肌理,更突出上面分布的几道暧昧红痕。
少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屋里主教正坐在沙发上,一贯严谨得体的姿态此时有些松懈,一手搭在膝上,食指一下下有序地叩击其上。
“尤加,他们说你变了,变得和外头那些贫民一样,已经彻底沦丧了往昔家族的荣光。”
“但我知道,不是那样……”
“因为你从未来见我、和你过往那些朋友。我就能猜到,你的骄傲仍在,只是变得擅于隐藏。”
“而你今天来找我,为什么?”
攻双唇嚅动:“我有……一个孩子。”
“孩子,”主教感叹道,“是啊,孩子是行走人间的天使,也是人类最脆弱的那根软肋。”
“谁也不例外。”
“尤加,你也是我最爱的孩子……”他垂眼凝视他,眸底因动情泛起波光。
“你看,我在教堂里有那么多孩子,我也爱他们,可只有你是我最爱的孩子。”
这么说着,主教那只手移向他的手,轻轻覆压在上面,他却感到那点重量难以承受。
“教父,我不是孩子了。”
“但你仍是第一个……是我最爱的孩子……我还不够爱的孩子……”主教眼中放出一种异彩,紧紧环绕着他。
他感到那些光如一丛刀光,只待下一刻通通发射出来,准确地射到他身上。
对方的手开始在他皮肤上摩挲,攻登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刚动了一下,却听主教又说:“用我最爱的孩子,来换你爱的孩子,公平吗?”
他并未思考太久,很快确定了一部分东西,放弃了一部分东西,主教善于察言观色,立即动身从那边沙发上挪过来,皮肤松弛的手探向他的脸颊,又向下摸索他的脖子,去解那里的第一颗纽扣。
他用力攥紧布料,将自己牢牢钉在原地不动弹,被推倒下去时最后哀求了一遍:“教父,请您救救他,我的孩子……”
“尤加,你的虔诚,主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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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病好了,又花去大半年时间康复,等到彻底痊愈,他带他走进那间教堂,去接受主的赐福。
当主教洗濯双手以手势描画出一把虚无的十字架,再将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捞起来往前递,像要贴到孩子额上,他暗暗皱眉,却看到身边的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抬起眼睛极不敬地直视主教的面容,还不等众人反应,他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他目送对方跑远的身影,一时没追过去。
耳边主教在说:“你要救的这个孩子,是个早该下地狱的异教徒。”
他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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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孩子是个怎样的孩子?——和他的头发一样,看上去冷淡,摸上去冷硬。从那场大病后,他变得愈发沉默、孤僻、惜字如金,这样的性格一直贯穿到他长大成人。
左邻右舍有了解他家情况的,会为他不值,说他耗费心血养出个捂不热的白眼狼。
可攻以为自家孩子其实有不少好的地方,譬如夏天去郊外为他采摘野果和桑葚,冬天为他劈柴生火取暖、为他偷偷换了棉衣里头最劣质的棉;譬如他去繁华的大都会读书后,说是用业余时间找了工作,每个月有规律地给他寄钱回来,偶尔附带一些礼物,但鲜少写信,偶有只言片语。
他只是沉默了一些,不爱说话。
攻也不知道与他说什么。
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早慧,而一个在雪地里被亲人抛弃、又被他这个穷人捡回来养大的孩子,似乎过于早慧了。
他不理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
然而这样的相处状态已经形成习惯,到今天他不觉得有什么,更无意去打破。
过后几年,孩子读大学的第三年,某一天带着行李箱突兀地回到家里,攻问起缘由,他不肯说明,又常在深夜时独自离开家,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他对某种不详的担忧在邻居大婶的善意提醒下得到印证,“你知道吗?最近听说来了一群异教徒,都是给教廷通缉的危险分子,出门要小心啊……那些人全是邪魔、疯子!对了,你家孩子有没有跟你说,他在酒馆认识的外乡人都什么人?”
当夜他准备了一场正式的、开诚布公的质问,堵在对方午夜出门前的时机,可他仍一个字都不愿透露。
二人对峙间烛火闪烁、沉默弥散,他想起这种沉默最早的症结,终于鼓起勇气、也不得不去试图拧动那个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没资格做你的父亲?”
“你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
对方开口打断他要说的话:“你知道我一直知道。”
攻沉默下来。
“许多自命不凡的、龌龊的男人会视母亲为自己的资源、所有物,”他突兀地说起这一番话,“所以他们能接受父亲有别的情人、离婚后和其他女性缔结婚姻,却不能接受母亲做同样的事。”
“这会让他们感到自己的男性尊严或权威被刺伤。”
“我并非那样。”
“从很早起,我也不再视你为自己的母亲或父亲。”
攻正感到受伤,紧接着却听到对方说:“我会不能直视你,是因为我爱你。”
“尤加,我爱你。”
所以他不能直视,他因他受到的那些玷污、损害和痛苦。他最憎恨的人是自己。
往日他和那些革命者聚在一张桌子上宣誓,无论言辞激烈的、愤慨的、兴奋的、高昂的……皆充满力量和希望,光明而向上,唯独他脑海里有一道漆黑幽深的门……他听到门后熟悉的泣音和另一人急促的喘息……画面中不时闪动一把冷白的银色十字架,一只嶙峋苍老的手抓着它朝他压过来,那把十字架不断变大、变大……最终压下来,狠狠碾死了他。
他更恨的……是那道身影和其后的庞然大物。
于是他每回都在心底默默宣誓:“为了你,我的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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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的孩子还是离开了。
他说出那番告白后,又即刻否定了自己的爱意,“我爱你,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更爱的是自己,利益、权力、地位……我想要的这许多都排在你之前。”
“我走了。”
他最后看了他一眼。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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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但凡此地的教廷抓着一个异教徒在广场上处刑,他皆会去现场观看,只待那些跪在上面的人被揭开头上的黑布后,紧迫地用目光在那一张张脸上穿梭过,那些时刻他心跳如雷,以至于最终一口气松下去时,心脏急速向下坠落的感觉比上一刻还难受,到最后一刻落地的时候如同崩碎。
他从不多看,做完这件事就第一时间离开当场,可偶尔稍慢一分,还是会亲眼见证到那样残酷的时刻,又或转身逃离的时候,能听到身后绞刑架上有人被绳索绞出一种虚弱而干哑的声音,像极了被踩碎的枯枝。
那根绳结的形状长久以来浮现在他漆黑的噩梦中。
那样的噩梦不知道做了多少个夜晚,某一天走在街上,他听人四处奔走,放言教堂里着了火。仰头看去,矗立此地百年的教堂燃烧出的烟雾,巨大而浓重,就如数年前那些日子里焚化炉中释放出的滚滚浓烟,此时竟让他呼吸到一种轻快的希望,他急步朝家中赶去,却看到贫民窟里也有一根同样的烟柱,正来自于他家的方向。
赶到家门前,聚在周围的人拦着他不让他进入,他拼命冲开一双双手臂冲进去,发现门前的台阶下端正地放着一口显眼的箱子,静待人开启。
箱子最底层是一排垒得整整齐齐的金砖,再上面是一些崭新的衣物,最顶上是一些生活必需品。他伸长手臂摸索,费力地在金砖底下摸出一张薄纸。
上面有熟悉的字迹,字仍然不多。
“离开吧,请不要直视我。”
我早晚会死,身为异教徒注定做殉道者。
但唯独你,请不要直视我,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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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了那里,他再没见过他。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孩子究竟死在了哪一年,哪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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