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璟那句话,让周遭的一切,都骤然凝固、变形。
“雷豹,是你杀的吧。”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厂的死寂,精准地钉入了赵婉婉狂热的意识深处。
她脸上那妖异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抵在陈璟心口的刀尖,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有了刹那的松懈。
陈璟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他额角的汗珠还在滚落,呼吸也依旧带着被压迫的急促。
“......太可笑了。”
赵婉婉嗤笑出声。
“陈法医,你小说写多了吧,我为什么要杀他?”
利刃的冷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陈璟没接话,他抬眼,目光先落在赵婉婉攥刀的手上。
“赵小姐,因为——”
“因为,他很脏,太脏了,你觉得恶心,所以你杀了他。”
“他的味道太难闻了。”
赵婉婉的瞳孔猛地一缩,嘴角还勾着,却笑不出声了。
她忽然凑近陈璟耳畔,呼出的热气带着铁锈味:“陈法医,你疯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声音泄露出一丝紧绷的尖锐。
“他是沈知礼杀的,证据确凿。”
“证据?”
陈璟无视胸口那再次微微用力的刀尖,身体甚至向前倾了少许,让那冰冷的金属更紧地贴住皮肤,仿佛在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一个事实。
“沈知礼是一个鱼钩……”
“真正的凶手,只有你。”
赵婉婉眼中闪过一丝似乎被戳穿的惊怒。
“荒谬!就凭你的臆测?”
“臆测?”
陈璟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像锤子敲打着事实的钉子。
“雷豹在死前最后接触的,不就是你吗?”
——
真相其实一直就在眼前。
雷豹死了,死在了自己一直坚信的暴力血腥和拳头之下。
多么讽刺。
那凶手是在嘲讽他吗?
……
“警局的调查方向一直都是错的,他们以为凶手是看不惯雷豹的所作所为,于是妄称救赎,进行自己正义的审判。”
“但是,你只是单纯的,讨厌他。”
“讨厌他身上自以为是的味道。”
陈璟的呼吸依旧沉重,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肋下的剧痛,但他的声音却非常稳定,进行着近乎冷酷的分析。
“你刚才一直用左手,但我从第一次见你,你就不是左撇子。”
“你手腕上的旧伤。”
他的目光落在她持刀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白色疤痕。
“是横向的,不规则。像是……挣扎时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比如碎裂的固体边缘,划伤的。”
赵婉婉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那又如何?谁还没有点意外?”
她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
“意外通常只有一次。”
陈璟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继续深入。
“但根据雷豹的尸检报告,他指甲缝里除了西装纤维,还提取到微量的人类表皮组织和血迹,属于另一个人。”
“DNA比对结果,与你床头柜上那半杯水里的唾液样本,吻合。”
他顿了顿,看着赵婉婉瞳孔的细微收缩。
“那不是我的血!”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了些许。
“我没说是你的。”
陈璟平静地纠正,“我只是说,与‘你床头柜水杯里的唾液样本’吻合。报告还在我身上,你想看吗?”
他巧妙地设下了一个语言陷阱。
赵婉婉的否认,恰恰暴露了她对雷豹指甲缝里有他人生物组织这件事是知情的。
赵婉婉呼吸一滞,脸上那强装出来的嘲讽有些挂不住了。
这才是他真正从实验室传输出来的数据。
“那天你去俱乐部的原因,”陈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语速平稳地推进,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事实的钉子上。
“根本不是你跟警方说的害怕,需要保护。又很想念担心豹叔,他是为数不多真正对你好的人。”
“你选中了我,就是因为想看我的反应。是不是跟你一样的,觉得雷豹恶心。”
“想杀了他。”
“我说的对吗?”
“——婉婉侄女?”
“你闭嘴!”
赵婉婉厉声打断,握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刀尖在陈璟胸前刺进更深的轨迹。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雷豹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处新鲜的、不属于搏斗造成的皮下出血和指甲抓痕。”
陈璟无视她的激动,继续用那种剖析事实的语气说道。
“那种角度和力度,很像是在他坐着,而有人站在他身后,情绪激动地抓住他头发或衣领时留下的。”
“尸检照片很清晰,需要我描述一下形态吗?”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案例。
“他活该!”
赵婉婉的情绪终于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已久的恨意。
“他骗了我!他利用我!他当时还嘲笑我天真!”
“所以,争执中,你抓伤了他。”
陈璟接上她的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而他在推开你,或者挣脱你的时候,你的手腕撞碎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留下了那道疤。”
他稍微停顿,让这个画面在两人之间沉淀。
“但这还不够构成杀人动机,对吗?”
“至少,不足以让你这样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选择亲自动手,用如此暴力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陈璟的目光再次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赵婉婉狂乱的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你只是觉得他恶心,并没有打算杀了他。”
“除非,有什么更直接、更无法忍受的事情,在那一刻发生了。”
“比如……”
“你没想到,他是真的,把你当亲闺女疼。”
——
在赵婉婉的记忆里,豹叔永远是胡子拉碴的。
不是那种精心修剪的颓废风格,而是真正的、带着风霜和倦怠的粗糙。
硬硬的胡茬,像收割后遗留的麦茬地,扎人。
她第一次被他笨拙地抱起来,大概只有五六岁。
父亲又带进来一个情妇,母亲在一旁垂泪。
那个高大得像铁塔一样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用那双能捏碎砖头的手托着她,生怕弄疼了她。
他的西装面料挺括,却带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和汗水交织的粗粝气息。
她当时皱了皱小鼻子,小声说:“豹叔,扎。”
雷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那笑声震得她小小的身体都在发颤。
他故意用下巴蹭了蹭她娇嫩的脸颊,看她躲闪,笑得更大声:“小丫头片子,还嫌你豹叔扎人?”
那硬硬的胡茬蹭在脸上的触感,微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宠溺的实在感。
后来,她渐渐长大,雷豹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复杂。
除了烟草,还有酒气,有时是淡淡的古龙水,更多时候,是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味。
她开始懂得分辨,开始觉得——
脏。
尤其是当她穿着干净的校服,被他用那双可能刚处理完“麻烦”的手摸头时;
当他在家长会上,与周围那些衣着光鲜、散发着香水味的父母格格不入时;
当他带着那股她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味道靠近,试图展现关心时……
那种混合着暴力、底层和汗液的脏,就像无形的针,刺穿着她敏感又骄傲的神经。
她觉得恶心。
她开始躲避他的触碰,在他想用胡茬蹭她脸表示亲昵时,她会猛地偏开头。
她会在他离开后,用力擦拭他碰过的地方,直到皮肤发红。
她会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和父亲不是一类人,他是活在阴影里的脏东西,而自己,本该活在光下。
可偏偏,就是这个她觉得“脏”透了的男人,贯穿了她整个成长。
她学自行车摔倒,是他第一个冲过来,膝盖磕在石子上破了皮都顾不上,只顾着检查她有没有伤到。
她被学校里的小混混纠缠,是他带着人,无声无息地让那些人再也没敢出现在她面前。
她考上大学,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摆了几十桌酒,喝得酩酊大醉,抱着赵鼎峰又哭又笑,说着“大哥,婉婉有出息了”。
她每一次任性,每一次冷漠,每一次刻意的疏远,他都照单全收,只是那双看惯风雨的眼睛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然后很快又被更浓的、带着点笨拙的讨好掩盖。
“婉婉侄女,钱够花吗?”
“婉婉,在外面受委屈了跟豹叔说。”
“婉婉……”
他总是这样叫她,声音粗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温情。
那天在俱乐部,争吵爆发时,他也是这样叫她的。
鼎峰集团的人都不干净,但是婉婉,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侄女。
怎么能沾染这些脏东西。
她被他吼得心慌,更多的却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以及长久以来积压的、对他身上那股“味道”的厌恶。
“你以为你是什么?!”
她尖声反驳,情绪失控地冲上去,站在他身后,用力抓住了他后颈的衣领,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
“你不过是我爸身边一条……”
她的话没说完。
雷豹猛地转身,试图甩开她。
他的力气那么大,轻易就挣脱了。
而她,在巨大的惯性下,手腕狠狠撞在了旁边茶几坚硬的水晶烟灰缸边缘。
一阵锐痛,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看到血,明显愣住了,脸上的愤怒被惊慌取代,下意识想上前查看:“婉婉你……”
“别碰我!”
她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后退,捂住流血的手腕,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冰冷。
“你让我觉得恶心!你身上的味道,你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雷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脸上的表情,从惊慌,到错愕,再到一种仿佛被彻底击碎了的灰败。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侄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
那一刻,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回沙发,背对着她,缓缓坐了下去。
那个曾经挺拔如山岳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他后颈上,刚刚被她指甲用力抓过的地方,留下了清晰的、带着血丝的痕迹。
空气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她因为疼痛与愤怒而急促的喘息。
还有那股……
无处不在的,让她作呕的,属于他的味道。
就是在那死寂的、充满了绝望和恨意的几分钟里,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蔓延——
如果他消失了,这味道是不是就没了?
这肮脏的、令人窒息的联系,是不是就断了?
她看着茶几上另一个更重的、金属质地的装饰摆件,边缘锐利……
……
回忆的闸门轰然关闭。
工厂的冰冷和死寂重新包裹了她。
赵婉婉握着刀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那冰冷的金属似乎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掌心。
陈璟的话,像最后一块拼图,残忍地补齐了她一直不愿直视的真相。
他不是利用,不是虚伪。
他是真的。
真的把她当成了亲闺女在疼。
而她,却因为那份“脏”和“恶心”,亲手扼杀了这份世间或许仅存的、笨拙而滚烫的真心。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
那抵在陈璟心口的刀尖,终于彻底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落下来。
“哐当。”
匕首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回响。
赵婉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瘫软下去,跪坐在地上。
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只有破碎的、绝望的气音,从指缝间漏出。
周遭凝固的一切,仿佛因这声呜咽和匕首落地的声音,才开始重新流动。
而变形的,是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恨意与借口,它们正在坍塌,显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无法面对的真相。
陈璟静静地看着她,额角的汗珠终于滑落,滴在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来晚了今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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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Chapter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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