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袖中的手微微蜷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裴兄有所不知,家嫂双目虽不便,然心有所感,手有所触,便能化心中丘壑于掌上。后山寻常黏土,经他手,便是山水人物,花鸟虫鱼,皆有灵韵。”
裴文轩看着魏琛自然地走上前,替林清晏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而林清晏对此毫无防备,甚至微微偏头配合。两人之间那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般难以平息。有对明珠蒙尘、美玉陷于泥淖的深切惋惜,有对魏琛能日夜相对、近水楼台的微妙嫉妒。
“魏兄说得是。”裴文轩勉强笑了笑,将泥猫小心递还给林清晏,目光却依旧流连在他清绝的侧脸上,“嫂嫂有此天赋,困守于此实在是可惜了。家母素来喜爱这些精巧之物,若嫂嫂不弃,文轩或可代为引荐……”
“不劳裴公子费心。”林清晏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浅淡而疏离的弧度,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明确的界限,“一些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怕是难入夫人的眼。”
魏琛适时转向林清晏,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裴文轩从未听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存的低哑,“嫂嫂,风大了,站久了小心着凉,回屋去吧。”
林清晏顺从地点点头,对裴文轩的方向再次微一颔首,便摸索着转身,掀帘进了里屋。
魏琛的目光从门帘收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落在裴文轩尚未完全收回的、带着痴迷与失落的脸上,眸色深沉如无边暗夜,涌动着压抑的暴戾。
“裴兄,”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茶凉了。”他指了指石桌上早已冷透的粗陶茶杯,“若要论文章,我们便继续。若论其他……”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毫不客气的冰冷与警告,“则非你我当下所宜,亦非你我可论。”
裴文轩悚然一惊,对上魏琛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藏锐利的眼睛。
“是……是文轩失态了。”裴文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重新拿起书稿。
裴文轩又坐了一刻钟,终究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便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魏琛将他送至院门,看着他一步三回头、怅然离去的背影,眸中的冰层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炽热翻涌的岩浆。
院内,秋风再起,卷起落叶打着旋儿。
石桌上,《漕运河道图》墨迹已干,精细的线条勾勒出未来的通途。
魏琛转身回到屋里,看见林清晏正坐在桌边,单薄的衣衫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指尖泛着凉意。
“冷么?”魏琛走近,声音低沉。
“还好。”林清晏轻声应着,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
魏琛沉默地转身,走向里屋那只旧樟木箱。
箱盖掀开,陈年木香混着一丝极淡的冷香幽幽散出——那是独属于林清晏的味道,早已刻进他的骨血里。箱中整齐叠着几件衣裳,料子普通,颜色素净,虽已是他中秀才后能置办的最好,却仍与“体面”二字相去甚远。
他伸手抚过那已洗得松软的布料,心头涩意翻涌。
将衣衫轻拢至鼻端,那缕冷香愈发明显。
他闭目深吸,任由这熟悉的气息沁入肺腑,眼中情绪暗涌,似要将这片刻温存牢牢锁入心底。
一段记忆,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
那是去年冬天,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他们刚把父母下葬不久。
他夜里总不放心,悄悄去看,总能看见林清晏在睡梦中蜷成一团,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连办两场丧事已耗尽家底,他只得挤出最后几钱银子,扯了上好的棉布和厚实的棉花,决定亲手为他做一件新袄。
少年人身量见长,他怕新做的衣裳过一季便小了,便说是想看看他身子骨是否长进了些,要为他量量尺寸。
竹尺触碰到林清晏的身体,是从左肩量起的。
隔着一层旧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削瘦的、蝶翼般的肩胛骨。指尖不经意擦过后颈,那细腻肌肤竟烫得他心口一颤。
而后便是那个算不得拥抱的拥抱。
林清晏那时累极了,冻得发紫的膝盖只草草用药油揉过,留下贫寒的印记。
他只是虚虚用双臂环绕,却足以在往后无数深夜反复回味。
魏琛凝望着桌边总是温柔浅笑的林清晏,心中因裴文轩而起的暴戾渐渐沉下,化作更为坚执的念头——
若能将这人护在羽翼之下,免他惊,免他苦,予他金玉锦绣,这一生便算没有虚度。
他走上前,蹲在林清晏面前,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入温热的掌心:“嫂嫂,前几日,我已在云锦阁订了两身冬衣,过两日就能送来。”
林清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何必破费,我的衣服还够穿……”
“够不够,我说了算。”魏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却又在下一刻软了声音,“前些日子,我在漕运码头的‘合盛行’帮他们理了半年旧账,酬劳颇丰。”
——那处的账目水深,牵涉私盐往来,寻常账房不敢沾手。周勉借整顿漕运盐务之名暗中清查,正需他这般心思缜密、出身寒微不易惹眼的人参与核账。
他轻揉着林清晏微凉的指尖,轻声道:“用的是今秋新到的松江棉布,厚实软和。宝蓝那件绣了暗云纹,天水碧的滚了银丝边,都是你喜欢的……再过些时日,天就该冷透了。”
晨雾还未散尽,风就裹着寒意往领口里钻。
入了初冬,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丫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像一幅萧瑟的剪影。
林清晏刚洗漱完,正站在廊下出神。
他身上穿着天水碧色长衫,厚实的松江棉布触感温软,银丝顺着领口、袖口滚了一道精致的边。
这颜色衬得他肤白如雪,愈发显出一种不染尘俗的清雅。只是袍子的领口裁得略有些宽,露出了一小截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被冷风一吹,浮现一片战栗的薄红。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领口空,当心着凉。”
魏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圈柔软温热的物件便包裹住了他的脖颈。
那是一条用整张兔毛制成的围领,绒毛丰厚细密。魏琛上山找了半日才寻得一只毛色漂亮的白兔,只有尾部一点黑色,倒正好装饰在前襟。
林清晏很喜欢这个毛领,低头埋在里面。
魏琛绕到他身前,半蹲下身,仔细系好围领的盘扣。指节轻轻擦过他柔软的脸颊,也像是要陷进去了。
“这毛色衬你。” 魏琛抬头仰视着他,雪白的兔毛围着那张清绝的脸,愈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林清晏抬手摸了摸绵密的绒里,嘴角弯了弯,露出一点软唇。“这样就不冷了,今年是个暖冬呢。” 风吹过来,掀动他鬓边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清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无忧无虑的猫儿。
魏琛站起身,将一只早已温好的暖手炉塞进他手里。热度透过布套渗过来,烘得他指尖发粉。
冬日寡淡的阳光穿过槐树光秃的枝丫,轻抚着他酒窝处细细的绒毛。
**
深夜的灯油快烧尽了,魏琛还在看那篇 “万物并育而不相悖” 的策论,笔尖悬在纸上,却没落下一个字。
里间传来林清晏均匀的呼吸声,轻得像落在湖面上的羽毛,他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能看到床帐的影子。
但不难想象到林清晏的样子——侧躺着,一只手压在枕下,一只手轻握着搭在颈前。月光如轻纱笼着他的眉眼,清透逼人,暗香浮动。
魏琛发现他越是专注于圣贤书中的“存天理,灭人欲”,那份被压抑的**就越是在午夜梦回时,疯狂滋长。
灯芯 “啪” 地爆了个火星,魏琛回神。
他对着里间的方向静了片刻,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 “道并行而不相悖”。
——若是能和林清晏这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算不算另一种 “道”?
**
裴文轩频繁到访,与林清晏渐渐熟络起来。
起初是些调理身体的珍贵药材,后来是些精巧的玩物,他甚至寻来了一位善于推拿的盲人医师,每周来为林清晏疏通筋骨。
隔着一道帘子,裴文轩温润的笑声与林清晏渐趋轻快的回应,正一字不落地飘进他耳中。
“……那李师傅的手法当真神奇,”林清晏的声音轻快,“我已许久未曾睡得这般安稳了。裴公子费心。”
“举手之劳。嫂嫂不必时时言谢。”裴文轩的声音顿了顿,转而轻笑道,“倒是你上次托我寻的《燕山侠隐记》,我只寻到了残本,不过你猜我还带了什么?”
“哦?”
“《风月鉴》的孤本。我知你喜欢,特意从家父旧藏里翻出来的。”
林清晏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竟是这本!我只当是传说……”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裴文轩温言道,“待会儿让魏兄念给你听?我亦在旁做了些批注,你我正好可以探讨一番。”
魏琛握着笔的手猛然收紧。
“好啊。”林清晏的笑意更深,“阿琛帮我念了你上次带来的那本游记,裴兄的见解当真是入木三分。我原只当那主角是个风流浪子,听了你的剖析,才知他心中也有大义……”
魏琛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个压抑的剪影。
裴文轩探寻的目光投了过来,魏琛只冷冷回视了一眼,便径直走向书架。
裴文轩见状,只当他是在为秋闱之事烦心,便体贴地压低了声音,继续与林清晏讨论起话本中的情节。
那刻意压低的、仿佛说着私密话语的交谈声,在魏琛听来,更是火上浇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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